李格非怎么会知道这些呢？我紧盯住他，满脸疑惑与愤慨。他的脸要被我看出另一道伤疤了，刚开始的印象是整容脸，盯久了，凭心而论李格非算是仪表堂堂的美男子，瑕不掩瑜的那种。我上次恶劣的心情下，十分主观地认为他是四十左右的中年人，实际不过三十出头，俊朗的外表，面目和善。
大概是在我家简装修的房子里和李格非宽阔的大房子里，形成得视觉差异。
李格非的眼睛极富有表情，敏锐善感的一双眼睛，此时含有一丝强忍的挖苦，说：“崔健一定还没请你写自传，以他的文采，若想写，肯定他自己动笔，而且他未必肯出６０万请你！”
“您从前认识我吗？”我窘迫，从记忆深处重新审视他，他脸上出现的意味深长不是没来由的。
“你不认识我吗？”他反问我。
我不得不主动承认，老实请教他，说：“你想找人代笔写自传，根本不必大费周章，估计花不了这么多钱，十万、二十万也就了不得，能找到不错的代笔。你从哪里听说我？”
“首先要申明一下，我并非为了请你代笔写自传，才杜撰出６０万元的赔偿款，你应该明白这其中的区别！”他看出这正是我怀疑的地方。
我显得笨头笨脑，才反应过来说：“我不记得我向谁说起过上面您提到的话！”
李格非的脸上玩味的神色，并非我之前以为的刻板，他说：“这件事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您真的认识我？那张——是我的名片？”我有点着急，示意桌面上离我较远放的一张卡片。
“我上次去你家里那天，肯定很糟糕，我本想有话直说的，是你男朋友在场吧，当时以为他会帮你一力承担。”李格非盯着我的表情变化，难道是气不愤吴壮弃我不顾的态度？
“您干嘛要帮我？”我顾不上，心态上的矛盾一时还理不清楚。我在明，敌在暗，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使我一时陷入新的困顿。
“如果你们因此分手，应该感激我帮你看清一个人，还是责怪我？”他侦查我的反应。
“难道您认识吴壮的父母，是他们请来的？”我迟疑地问，直觉这里有算计的成分，真真假假我分不清楚。
吴壮爸妈不大赞同我们的关系，还说要是结婚他家不会准备房子，厚颜无耻地提出让吴壮把名字写上我的房产证上。吴壮不过小市民家庭出身，家在小县城里，父母没什么了不起的权势，怎么会攀上这种有背景的关系？我又偷眼打量李格非，若真有权势的背景当真让我刮目相看了，再说，我根本没在吴壮面前提过——我的梦想是成为传纪作家，连我自己都忘了这陈年的狂妄。
李格非摇头，不看好我那贫乏的想象力，他说：“为了让你能看清别人，顺手送你一个人情。”我倒想要看清眼前这个人，越看他越觉得，并非面目憎恶。
“您怎么知道是人情，不是破坏我现在的生活呢？我好不容易骗到一个男人结婚！”我又不傻，压制着恼怒。
李格非颇失望地看着我：“你的行情一直这么差么？”
我疏远地问他：“您为什么会选中我？”同样也在侦查他。
李格非不直接回答，而点明我的处境，“你今天来是有求于我，若你能还上钱，今天根本就不必前来，六十万并不是大数额，而且真要还，你也不是还不起，看起来你更咄咄逼人！”
“请愿谅我有点儿急躁，请问我的名片，您是从哪拿到的？”摊上事的我，头上像悬着达摩之剑随时会掉下来。
“我们之前见过两次，你没有认出我来。”李格非往后一靠，如同放弃了什么更进一步的期待。
果然，这里大有文章，我直觉不会有错，吸一口凉气，静候他往下说。
“这张名片是你亲手递给我的，你却一点都不记得。”李格非带有不满的情绪。
他不会是故意在耍弄我吧，我有点动摇，请教他：“被损坏的瓷器原本并不是您的吧？”
“不是我的。”
我心里小胜利，更有把握地耐心等他往下说。李格非眯眼看向我，说：“原主人的处理方式会更粗暴，你应该领教过那些人的作风吧？”
“您和第一天来的人不是一伙的？”我挑眉问，我的眉毛本来就稀薄一直靠眉笔画，此时是触目惊心的线条往上形成折角。
李格非欣赏着我跳动的眉骨，说：“不是。那件瓷器是我卖给当时的主人，他打电话给我，请我帮忙挽回宴席上的面子，我给了他另一件价值差不多的瓷器，估计当晚是用来贿赂其中一位重要客人。”
我应该庆幸，偏生我不一点都不觉得，因为这件事的经过并不重要，我先看见它对我不利的结果，李格非的示好，正如云山雾罩里刚露出一点人间的炊烟，触摸不到，来扰人视听。
李格非也认为我不识好歹，他说：“我可以直接收到６０万，而不必面对你。显然，我比那些人更好说话。”
我掉进陷阱，还是被拉了上来？二者之一，我舔舔干燥的嘴唇，问：“为什么选中我？或者说您为什么要帮助我？”
李格非说：“你性子太急，脑子转得倒也快，这毛病要改一改！你的语气像在逼供，生硬得像铁。”
我将折角的眉头放平，刻意放缓语气：“事出突然，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他大概看穿我是一个敛财的吝啬鬼，说：“你难道不该先向我表示感谢？我还给你一个可以抵债的好提议呢，而不是逼你直接还钱！”
我假作谦逊地弥补，说：“非常谢谢您，因为我一直不知道具体经过。你提到过，我们以前见过面吧，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哪里？”
李格非不再跟我兜圈子，直接说：“除了上周六见过，最近的一次应该是两个月以前，你们公司在酒店举办的新年招待酒会上。我当时很意外，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形下遇见，特意过去打招呼，并交换了名片。你表面上倒是挺热情，转脸就扔进垃圾桶了吧？”
我恍然大悟，说：“我不是针对您，那一天客人很多，我的工作性质本来就那样，并不是去享受酒会的，每次公司组织活动，我一定要事先准备很久，倍受煎熬。”我忙替自己开脱，窘迫又不敢轻易得罪他。
“毕竟和你曾经的梦想差距太大，我想起了你曾有过做传纪作家的梦想，并夸下海口，当年还非常佩服你的勇气！”
当年？我在努力从记忆中搜索他的名字与长相，一无所获。
“重点是史原犯下的错，是真的，不是杜撰？”我态度软和下来，盼望事态能一下子明朗，这里没准有误会，尽快取下头上悬的达摩之剑。
李格非坦诚地摇头，不费心机地说：“我上面已经向你出示了，你从别处应该证实到，看来你并不庆幸我们经这种方式重逢。”
“我确实有点儿没有料到，很难能——”我对他的身份更好奇。
李格非移开目光并不看向我，说：“我们更远一次见面是两年以前，在你的家乡。正是清明节假期，你匆忙下长途汽车，差点儿撞上我的车。我几乎认不出你，问你需不需帮忙，表示我可以送你去你要去的地方，你当时拒绝了。”
我又摸了并不存在的刘海，肯定不记得，“我哥哥可能开车去接我的。”两年前我已经买下一辆二手车，车被我哥哥据为己有，他在乡下出入更方便。
李格非苦笑，“看来你是一点都不记得！”
“我为什么会认识你？你和我是什么关系？我的意思是，当然很久之前我们可能就有过交集。”我不敢看那张有特色的脸。装出很苦恼，正在努力回忆。
他发现我把尊称中的“您”换成了“你”，拉近彼此的距离，就目前的局面，和李格非攀上交情无疑对我有利。
“确实很久以前我们就认识。”李格非笃定地回答，两只手交叉放在腿上，坐姿舒服。
“代写传记的事也是真的？”我还是不敢看他，希望能将我想不起来的事蒙混过关。这件事自始至终听起来都很扯，我想不出我能与这个男人有什么瓜葛，很怕是结下的仇怨，自己还不知道。
“现在我反而有点儿犹豫，你能不能胜任的问题。”李格非看起来认真，不像戏耍我。
“我还不起那笔钱！”我坦言。
“我知道，你才会出现在这里。”他再一次提及我任人宰割的处境。
“你帮我解决６０万的赔偿金，给了对方一件等价值的物品，我也希望能还你一件差不多价值的，一时却想不起来，当然，我还欠你一个很大的人情。”我目前还想不出比代写自传更好的偿还方式，反而担心他会认为我不能胜任。
“人情你不用还，很多年前我欠你一份人情，就当两清。”李格非有后话，我从没见过像他这么一板一眼的人。
窗外的树上有鸟鸣，急促又短暂的一连串叫声，像有紧急状况，又像与别的鸟在吵架。我转过脸去，此时看字画制成的四扇屏风，那么辽阔，那么高远，远看犹如点苍山水。
我出现在这里，以为要出卖公司又以为要出卖自己，然而并不是，我一时掂量不出事态的变化，暗自衡量。我巴结地说：“代写自传是真的吧？我一定会努力写好的！”
李格非听出我没有底气，幽深地看我，缓缓吐字，说：“是真的。除非你有别的偿还计划。还有，我也许觉得你不能胜任！”
“没有。我会努力胜任，毕竟算是我的专业，我大学是新闻系！”我生怕他会改变主意，我常挂在嘴边的志气话不自觉地冒了出来。
李格非肯帮我解释掉赔偿金，到底我俩有什么样的关系呢？我简直好奇死了，又不敢催促他，露出我大脑一片空白的真相。
李格非吊足了胃口，才悠然地提醒我：“我有一个姐姐，她比我大四岁，我和我姐姐一起插班进小学三年级，作为乡里扫盲扶贫的对象。那时候我家住在山里头，到镇上需要走很远的路，下雨天路上全满上水，看不见桥在哪里十分危险，所以我开本读书较迟。我母亲在家里教我们识字，借人家旧书本练习，后来我姐弟俩从山区出来上学，一开始借住在学校附近的一处旧房子，初中时学校才提供宿舍，学校的早饭只有稀饭和小菜。初一时坐在我前面的女生，早上来上课，手里总攥着一只刚煮的鸡蛋，冷天里用来捂手，到学校时鸡蛋还是热呼呼的。我很羡慕她，我早上没有吃饱，第二节课就开始肚子咕咕叫。哪知有一天那个女生突然把煮鸡蛋送给我，我拿着那颗鸡蛋，却舍不得吃，上面还有她用手捂过的温度，一直到夜里，完全冷掉的鸡蛋，我握在被窝里起暖。”
李格非说的这些，并不看我，我问：“第二天鸡蛋被压偏了吗？”
“我深受感动，几乎没睡着！”
如此清晰的回忆听得我直起鸡皮疙瘩，我羞臊地问他：“难道我就是送你煮鸡蛋的那个女生？”
他并不抱多的大希望，说：“人情是不是就不用还了？”
“你就为了报答我给你的煮鸡蛋，才帮我解决掉麻烦？”我太感动，因为做点好事总希望别人报答，尽管我压根儿想不起来！
李格非说：“你好像是觉得我多管闲事，在你家的那个提议也是，我是不是不该阻止对方报警，让你们双方直接面对面地解决，更简单！”
我岂能不知深浅，忙说：“不是，不是这样。我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实在对你感到不好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