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木青住进了厂医务所住院部。
已是五天四夜了,他一直处于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状态。没法吃东西,颗米未沾,滴水没进,只得靠输液维持生命。他没日没夜呻吟,肚子痛得受不了时,打一针,又变得安静一点。
病房是个小房间,白粉墙壁,只有一张床。他大多数时间躺在病床上,有时也躺在地板上。这大热天,躺在冰凉的三合土上,杨木青觉得舒服点。
从床上到地上,移动这段距离,对杨木青来说简直比红军过雪山草地更艰难。他每次要忍着想吐吐不出的恶心;想抠抠不掉的疼痛来完成这件事——他用枯瘦如柴的双手把住床沿,软弱无力的两腿直打闪闪,浑身哆嗦,慢慢挪向目的地;还没到达,就一个踉跄跌倒了;他就势躺在地上,把脸贴在地面,让冷冰冰的泥土吸掉混在一起的汗水和泪水。
清醒时,他会反思这次喝药酒的举动——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干这种傻事?是失恋?是工作不称心?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迷糊中,他想到一句话:“我不幸,只因为我多情!”他想不起这是谁的名句,似乎又觉得是自已的原创。
从窗户射进微弱的光,是黄昏?是早晨?杨木青分不清楚。
夜是漆黑的,病房是寂静的,肚子时常疼得他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那个夜晚,杨木青正躺在地上被肚痛折磨,突然听到隐隐约约的音乐声。乐声悲凉,还有戏曲的伴唱声。声音来自厂俱乐部。突如其来的乐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似乎减轻了他的痛苦。他努力辨听,想听出正在演什么节目,不料听到熟悉的对话声。
“黄碧云,俱乐部在演《陈三与李五娘》,你不去看,还端这么大盆衣服去洗呀!”
“嗯。”
“你啷门往这边走呀?这儿多黑哟!”
“我想看病,拿点药。”
“嘻嘻,想看病?想看人还差不多!”
一阵沉默。脚步声消失了。
“她也生病了?”杨木青喃喃自语,“不晓得是哪儿不好。”
忽然,一阵哭声、脚步声、喧哗声在外面过道上响起。
杨木青从开着的门了解到正在发生的事:一个肝癌晚期病号去世了。他是机动车间的男工王和平,只有三十多岁。
看着一辆推车推着一大块白色从门口经过,想到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就变成这样一堆东西,象垃圾似的被扔掉,杨木青顿时毛骨悚然。在一盏微明的油灯下,他脸色苍白得吓人。他突然发现死亡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不由得为自已担心起来。
护士张妈又来送药。她把杨木青扶上了床。张妈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健壮、朴实、善良、工作尽职。每天都是她照料杨木青。特别是头三天,见杨木青呼吸微弱、人事不省,张妈就搭个小板凳日日夜夜守在他床前。困了就趴在他床边打个盹,陪他渡过了危险期。杨木青并不知道张妈为他做的这些事。
张妈不爱说话,只时不时地拿泪眼同情地看看这个可怜的青年人。
每天,除了医生来检查,张妈来盖被、喂药、掺扶他解手之外,没有任何人来看杨木青。
“人说人情薄如纸,我说人情比纸薄!”杨木青对这个残酷的现实社会深深地仇恨了。
那夜,重新有了求生欲望的杨木青万分懊悔:“有些人巴不得我死!我啷门这么笨哟!我一死,不正好称了他们的心,如了他们的意吗?我就偏不死!看游鼻带他们又能把我啷门搞!可是、可是,我肚子痛得好厉害!我会死吗?”
躺在床上,脸望向天花板,一时间,仿佛动物园的各种笼子被打开了,往事象大大小小的猛兽,一齐冲出来在他心里狂奔乱跳。
1951年7月5日星期四下午。
蔚蓝天空十分明净,没有云彩;太阳把地面烤得火辣辣;从嘉陵江吹来的一阵阵风儿卷起热浪,掠过果城蚕校操场。
校园充满欢乐生气,酷热和倦意被青春气息淹没——篮球场上,运动健儿在争抢篮球;篮球场附近操场一角,一个年轻女老师在教十多个学生跳圆舞曲;一棵已有上百年历史的黄葛树种在操场边,茂密枝叶投下一片巨大阴影,被阴影覆盖的地方散发丝丝凉气。
一群学生躲在树荫下唱歌,稚嫩嗓音唱出的歌声是那么雄壮嘹亮:“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歌声此起彼伏;草坪上,三个小男生背靠另一棵黄葛树看篮球赛,他们是从营县赶来州府果城投考的初中应届毕业生杨木青、何澄宇、钟有守。营县离果城有五百多公里,是果城地区下面一个人口密集的小县城。
杨木青今年17岁。1米64的个子,瘦瘦小小;胳膊、腿杆细长;手较小,十指尖尖;脚也较小,穿37码鞋子;皮肤细腻白皙;浓密的头发乌黑发亮,有点卷曲;额头特别饱满,发际线快到头顶了,剪个小分头,额头高高地露在外面;一对大大的招风耳挂在鹅蛋脸两边;眉毛浓黑似剑;右眼又大又亮,象一汪清泉;左眼球萎缩了,白眼仁比较多;鼻子非常漂亮,鼻梁高高的,象刀刻一般,给人坚毅、倔强的感觉;大嘴和下巴方方正正;两片薄薄的红唇在启合之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脖子细长,喉结突出;有浅浅的胡须。
整体看起来,杨木青是个清秀、腼腆的白面书生。如果不是左眼有瑕疵的话,他的模样相当俊美。
和杨木青对比起来,何澄宇和钟有守的样子就显得很普通,没啥特色。
这三人既是同窗好友,又是街坊邻居,从小在一块长大,来果城这一周已在师范和卫校的考场上杀进杀出,今天刚来蚕校住下,明天就要投考蚕校了。
杨木青看得十分投入。忽然,一双细嫩的小手从他背后伸过来把眼睛蒙住了。
“哪个?”杨木青急忙拿手掰,但没掰开那双手。
“你猜!你猜!是哪个?”
“哈哈……”
何澄宇和钟有守跟着起哄。
“是三姨?”杨木青猜道。
“非也!”何澄宇摇头晃脑,模仿古人读八股文的样子。
“闻绍辉?”杨木青继续猜谜。
“‘男女授受不亲’,那个老古板,啷门可能跟你开这种玩笑嘛。”钟有守指点迷津。
杨木青明白了:“初三班男同学的手没那样细嫩;女同学只有她才有这么大方;才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可她的名字到了嘴边却难以启齿,杨木青脸红了,吞吞吐吐:“是……”
“是梅花鸽儿!”何澄宇大声喊。
“啪”!紧随着打在何澄宇肩膀上那一掌,“咯咯咯”的笑声和喘息声在杨木青耳边响起来,蒙住他眼睛的那双小手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