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飞翔觉得，也许母亲的病最早应该从那时候开始追溯。
清晨，薄纱一样的雾气在路旁低矮的植物上凝了一层细密的露珠，春日呢喃的阳光在它们身上撒下一片晶莹，仿佛把空军大院的清冷和寂静都一同融化了似的。不远处的灰色办公楼像只假寐的庞然大物，外表沉寂，内里却在暗流涌动。
一声孩子的尖叫打破了院子里的平静。雄鹰幼儿园的操场上十几个孩子一涌而出，三两个男孩第一时间占据了东北角的滑梯，跑得慢的一个从滑梯下面逆势而上，和正从上面滑下来的孩子撞了个满怀，两人叫着笑着一起滑到地上翻着滚儿。他们丝毫不在乎粘在身上的沙土，争抢着又跑上滑梯，宛如这里才是空军大院的核心。
一个老师带着一队小班的孩子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他们俩俩一对，手拉着手，走得歪歪扭扭，有的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有的懵懵怔怔的发愣。队尾跟着一个哭的面红耳赤的小女孩。舒桂云蹲下身来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她迎着阳光展开手掌，把两个大拇指勾在一起，一只鹰的形状落在小女孩影子的旁边。它忽闪着翅膀在她头顶盘旋，时而俯冲，时而翱翔。小女孩盯着影子，忘了哭。舒桂云缓缓地站起身来，雄鹰越飞越高，一转眼消失不见了。
舒桂云一左一右拎着两壶满满的开水，吃力的从教学楼后的锅炉房走出来。
上午户外活动时间，教室里空无一人，留下一片甜蜜的狼藉。早课上，老师让孩子们画出自己的家，课桌上留下一张张五彩斑斓的图画。舒桂云将暖壶放在教室后侧的高台上，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在课桌之间来回穿行。她将这些画依次收起，一边整理一边挑出画得好的贴在墙上做展示。孩子们的笔触或粗放或细腻，色彩或简单或绚丽，但画中的内容却大致相同。几道简单的横横竖竖搭建出一个温馨的房子。房子外面或有芳草或有蜻蜓，或是日头当空，或是白云朵朵，又或是繁星满天的夜空。然而这些都是画中的背景，真正的主角是画面中央手拉手的一家三口。他们无一例外嘴角上扬，妈妈穿着三角形的长裙，而身旁的爸爸......舒桂云感觉眼前一片模糊，她用力闭上眼又大大的睁开，可画中那个爸爸的面孔却怎么也看不清。
“舒老师，舒老师！”
舒桂云被一阵小心翼翼的呼唤惊醒。
眼前是张老师略带歉意的脸，她身后几个顽皮的孩子正在捂嘴偷笑。
“呀！对不起，我怎么就睡着了！”舒桂云挤了挤酸涩的眼睛，赶紧弯下身去拾散落一地的画纸。抬起头的瞬间，她突然感觉眼前一黑，急忙将慌张的动作顿了顿，懊恼地捶了捶脑门。
疯跑的孩子们纷纷被老师像赶羊群一样圈回教室。有的红头涨脸，有的口干舌燥。他们一进门便径直走到窗台边，把对应自己名字的小水杯拿在手里，回到座位上等着老师给倒水。活动课后一杯水在孩子们心里形成了条件反射。舒桂云掀开暖壶盖，瞬间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旁边的三个敞口玻璃壶有两个都空空如也，另一个剩下少半壶凉透了的白开水。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打回水来根本就忘了给孩子们晾水这回事。舒桂云赶紧把滚烫的开水咕咚咕咚注入敞口玻璃壶，又小心翼翼的往仅存的一点凉白开里兑了一股热水。她用手试了试水温，赶紧给挥舞着小杯子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孩子们一点点分了去。二十来张小嘴儿，半壶水刚够润润嗓子。燥渴难耐的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是耐心，争先恐后举着小手呼唤老师，搪瓷杯子与桌面的敲击声此起彼伏。
舒桂云把窗户打开一条缝，把满满的两壶开水晾在窗台上。她在教室前后来回穿梭，把开水一点点倒入空水杯，在空中急速晃荡。但水冷却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小家伙们狂饮的速度。他们似乎真的渴坏了，又或许舒老师忙前忙后，心急火燎的样子勾起了他们玩闹起哄的兴致。当舒桂云忙不迭的伺候几位小大爷喝水时，身后忽然传来“咚”的一声，然后是一声尖叫，紧接着就是一阵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
声响是从教室后面靠窗的位置传来的，舒桂云飞身穿过课桌椅，窗台前湿了一大片，一个碎了壶把的玻璃水壶躺在地上来回晃荡着。被热水打湿的地面上还冒着白色的热气，一个小女孩正坐在这团热气中嚎啕大哭。她的脸因为哭泣涨得通红，而更红的是她湿漉漉的小手。
舒桂云回过神来的时候，教室外的天色已经暗了。透过玻璃窗，穿过操场能看到幼儿园东边的灰色楼群已经与暗空融为一体，零星几个透出光亮的窗户仿佛是那灰色怪物半眯着的双眼，在半梦半醒之间，随时准备伺机而动。往西望去一排排家属楼被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一道亮闪闪的金边。楼里的大部分窗户都透出灯光，舒桂云甚至隐隐约约嗅到了饭菜的香味。操场上闪起一柱光，它一晃一晃的朝教室靠近。
“嘿！舒老师，您还真在这呢！”传达室的大爷拉下教室的灯绳，白炽灯在镇流器的嗡嗡作响中骤然亮起，灯光洒在舒桂云的肩膀上，也照亮了她暗淡无光的双眼。
“快跟您儿子回家吧。”大爷闪了闪身，常飞翔的小小身影暴露在灯光下。
呆滞是这些年闫巧燕对舒桂云的最大印象，然而留在黑色相框里的舒桂云却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从她那爬满皱纹的眼角眉梢，不难看出她年轻时的风姿绰约。相框的右下角插着一张有些褪色的照片，照片里是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孩子穿着深蓝色的背带裤，条纹毛衣，脸上露着腼腆的笑。他微微蹙着眉头，似在躲避耀眼的太阳。抱着他的是个戴太阳镜穿飞行服的男子，他古铜色的脸上绽放着自信的微笑，呲着牙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他旁边的女人烫了时下流行的卷发，轻轻挽着男人的胳膊。照片的背景是一架军机，机身上鲜红的五角星勾勒着一圈黄灿灿的金边。
这张照片，和常飞翔一起搬进了幸福源小区5号楼803的新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