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巧燕最终还是转业了。
她预料的没错，没有哪个医院愿意接收一个大着肚子，干不了重活值不了大夜班的护士。但还是有一个例外。
到M院上班的第一天，护士长就嘱咐她：随手关门。
这里果然和一般的医院不一样。以往护士站都是开放的，这里却有一层厚厚的玻璃从工作台一直延伸到天花板，老护士一脸骄傲的告诉她，这是防爆玻璃。闫巧燕从此就要在这个玻璃罩子里工作了。
但闫巧燕没想到，上班的第三天她就受不住了。她自以为是个很坚强的人，就算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也少有掉眼泪的时候。在工作中就更是如此了。但是这回她哭了，哭惨了。闫巧燕被骂了。这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刚做护士的时候她也没少挨数落。但从来没有人这么长时间，这么难听，这么狠的骂过她。她的斗志在那个人面前完全作废，她居然认怂了，委屈的躲在办公室里哭了好久。转业的不甘，怀孕的辛苦，新岗位的艰难，都一股脑涌上心头。身旁的老护士却拍了拍她的肩膀，一笑而过：“这种事多了去了。在这里跟病人叫劲就没有活路了。”
闫巧燕第一次被病人骂哭了。后来她才知道，在这里，这种事真是太平常不过了。不光有人骂，挨打都是寻常事呢。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在这里生存的基本技能。哪个患者有危险举动，哪个有自残倾向，哪一位假服药，都要在第一时间纠正制止。闫巧燕为此练就了一副敏捷的身手，制伏暴力时稳准狠，就算落荒而逃也是健步如飞。她甚至把在医院练就的火眼金晶和身手敏捷带回了家。她把盯病人吃药的功夫用在检查王宝建的私房钱上也是屡试不爽。对于病人，药是藏在舌头底下，裹在牙床子上，含在腮帮子里，还是掖在枕头下面，她一眼就能识破。而对于王宝建，钱是藏在鞋盒子里，袜筒子里，床垫子底下，还是柜子顶上，她都能发现蛛丝马迹，并且眼疾手快的没收。
闫巧燕不是个擅长沟通的人，她更不会讨巧。多干活少说话这种处事作风，从小就在她身体里根深蒂固。但闫巧燕发现，在M院这套根本行不通。逢场作戏是这里最有效的沟通方式。M院的患者，个个都是戏精。他们会为自己设定情境，被追杀，被下药，被迫害，丢钱，丢东西，丢孩子。一旦入戏就无法自拔。如果想哄他们按时服药配合治疗，就只能跟着他们一起入戏。
闫巧燕她们科曾经接收过一位四十来岁的患者。他眼神游离，喃喃自语，双手时不时在眼前挥舞，像是在驱赶什么。他声称耳朵里有一只苍蝇，只要他醒着就会被它嗡嗡的叫声吵得不胜其烦。五官科也看过，并无异物，但患者说“苍蝇还在”。与其天天帮患者赶苍蝇，不如帮他消灭它。护士长想出一个主意，她告诉患者现在有一种全新的治疗方法，可以通过手术，把耳朵里的苍蝇取出来。但苍蝇飞来飞去不利于手术定位，需要先往耳朵里注入一种靶向麻醉剂。只是用药后耳朵会有点不适，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试一下。患者高兴极了，满口答应。护士长煞有介事的请来了“专家”，大家像模像样的开始准备手术。当几滴清水滴入耳中时，患者真真切切的感觉到药效深入耳内，演技派医生配合的用细长的镊子和耳挖勺仔细的在患者耳内搜寻了好一会，果真用镊子夹起一只苍蝇：“看！找到了，就是这只苍蝇。”
这招真管用，这位患者从此摆脱了苍蝇的烦恼。精神分裂虽然尚未痊愈，但起码困扰他很久的幻觉与妄想算是彻底消失了。要问苍蝇从哪来，那可是闫巧燕拿着电蝇拍跑去垃圾站亲手捉的。M院的这些患者真是很难搞，但他们也是真天真。闫巧燕是个走路都拐直角的人，她不灵活也不圆滑，她的蹩脚演技漏洞百出，但患者们却很捧场，因为他们也不会绕弯子兜圈子。渐渐地，闫巧燕接触不正常的人，比和正常人相处还要得心应手。她喜欢这里直来直往的简单。
闫巧燕初来的时候，话都不敢大声说。她对这个神秘的地方充满了未知和恐惧。但现在，胆子大，嗓门高，心思细成了她的职业病。如果让她回到之前的综合科室，闫巧燕恐怕还会不习惯。她只要在医院里看到敞着的大门就会随手关；看到穿着病号服独自在外遛弯的病人，就恨不得抓回病房；看到患者或家属拿着水果刀削苹果，就会不自觉的神经紧张；甚至街上带着蓝牙耳机讲电话的人不止一次被她当成精神病人。
在闫巧燕的工作中，关门、锁门、检查钥匙是最简单却也最关键的三要素。随手关门，一刻不能懈怠。锁好病房门，锁好二道门，锁好护士站的门，容不得半点疏忽。掏兜摸钥匙，时刻记在心上。万一钥匙丢了让病人捡去，可是要天下大乱的。
锁门锁三遍，钥匙摸三摸，锁上之后再三推三拽，成了她每日重复无数遍的例行公事。不光是医院的门，就连家里的门她也是一样的锁法。王宝建看她这样心里发毛，时常说她是典型的神经质强迫症，劝闫巧燕自己也应该去M院挂个号看看医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