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乎乎的小木屋，只有一缕纤细的阳光从窄小的门缝里穿进，他就那样趴在那个门缝里，贪婪而迫切地看着外面压缩得变了形的世界——厨娘阿福嫂家的胖儿子又在欺负他妹妹了，车夫刘伯家的大黑狗又在和哥哥养的那只猫打架了——
哥哥呢？哥哥去了哪里，怎么没有看到他拿根竹竿从书房的窗户伸出来帮他的花猫打架呢？——哦，今天爹爹又带哥哥去历城视察军营去了！他却因为背诵不出《陈情表》，被关在这小黑屋子里闭门思过——
外面的风是那样的凉爽，云是那样的白，天空是那样的蓝，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是那样诱人，可这一切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爹爹临出门之前，早就交代过，中午不许任何人给他吃饭，不许任何人放他出来，谁敢去陪他说话，他回来就割了谁的舌头——
只是因为背不了一篇《陈情表》而已，只是因为第一次骑马的时候吓尿了裤子而已，只是因为不敢看杀猪而已，爹爹总是有那样多的理由将他关进小黑屋，然后再让所有的人一齐孤立他——没有人在乎他——从来没有人来问过他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哥哥身上——那个优秀得令他无时无刻不觉得快要窒息的哥哥！
孟州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三岁即能吟诗五岁便会骑马七岁百步穿杨的吴家大公子吴夜阑，将会是孟州城未来的新一任城主，孟州也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还有个弟弟，但据说天资愚钝朽木不可雕，他日只好希望哥哥能念在兄弟一场的份上，分给他一座像模像样的小城，去做个只吃饭不想事的侯爷，如此碌碌无为终老一生。
爹爹宣布将在哥哥与莫家二小姐成婚后把城主之位传给他的那一年，哥哥十九岁，他十七岁，莫家那位二小姐十五岁，后来哥哥在沂水偶遇另一个女子，从来没有违拗过爹爹意思的他执意要退婚，甚至不惜以放弃城主之位为条件。
“你既然已鬼迷了心窍，不愿做这孟州城的城主，为父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去请了巫师来替你驱邪，那就只好让你弟弟替你坐了这位置，你就去娶了那位李小姐，过你想过的生活去吧，为父就当从来没有过你这不孝子，更没有在你身上寄托过那样的厚望——夜遥我儿，你到爹爹这里来！”
那是印象中，爹爹第一次和颜悦色地叫他的名字而不是“龟儿子”，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能取代哥哥在爹爹心目中的地位，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孟州城城主人选，即使那样的话只是父亲气盛之时的随口一说，于他而言，却几乎改变了他今后整个人生。
和李家成亲的日子很快定了下来，看得出来爹爹虽然仍未原谅哥哥的任性妄为，但对于即将要结亲的李家以及那位马上要进门的大儿媳却似乎很满意，聘礼甚至比原来给莫家二小姐准备的还要丰厚。
哥哥的快乐也是溢于言表的，从前只知坐在书房读书写字、练武场练习骑术和剑术的人，现在居然会经常带着厨娘家的小丫头妞妞和府里其他孩子一起玩捉迷藏了，那样爽朗开怀的笑声连醉月湖旁的合欢树都感染得下一场花瓣雨，在午后懒懒的阳光下铺一地花瓣。
他躲在墙角偷偷看着那张笑得眼睛眯成两个半月牙形与世无争的脸，情不自禁地长舒一口气，忽然之间明白，原来，哥哥真正的快乐只与一个女子有关，而他的快乐才与孟州城主之位有关——有野心的从来不是哥哥，而一直是他这个从小就不甘被忽略在角落的人。
对于李家那个能让心性极高的哥哥只见一眼便非她不娶的女子，除了好奇她有怎样一张脸外，他并不真正在乎将成为他嫂嫂的人是姓莫还是姓李，哥哥成亲那日，他甚至没有回孟州观礼，直到从半月城传来消息，成亲当日，那个被哥哥视为珍宝的女人居然跟人私奔了，他才连夜策马从岐山赶回城。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床上不言不语躺了三天之后，哥哥一出房门，便主动跟爹爹请缨，要亲自带兵去剿灭岐山一带为患乡里的山匪——“弟弟尚年幼，且从不曾带兵打过仗，夜阑不忍弟一人独自剿匪，望爹爹下令让夜阑与弟弟作伴，同去同回。”
虽不太放心长子的反常举动，但一向认为好男儿应当上阵杀敌马革裹尸终不悔的的爹爹，也希望岐山剿匪一行能让长子可以从此重新振作起来，忘掉不该再记住的人——他想，如果爹爹早知道对于他最疼爱的长子来说，那居然即将是他人生将走的最后一段路，即使岐山从此被山匪杀得鸡犬不留，他也断断不会准他去的吧——
——“啊呀，爹爹，你快看，他在笑呢！——小夜哥哥？”那笛眼尖，一下便注意到了吴夜遥唇边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小夜哥哥，小夜哥哥，你醒了吗？”
在一个不断往下沉的黑洞里，下坠了不知多久，身体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托住了一样，一缕不知从何处射过来的强光照得他眼睛一阵发麻，眼皮不由自主地轻轻一睁，一张肤色略黑美目盼兮的笑脸几乎凑在他鼻尖上。
“小夜哥哥，你可还认得我？我是小笛啊——”那笛不敢相信地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手，喜出望外地回头对煎药的那郸说，“爹爹，快来呀，他真的醒了呢！”
“哎呀，贾公子，你感觉好些了吗？头还疼吗？”那郸一瘸一拐地跑过来，他的腿在着火那晚和那笛拉扯的时候，被那笛狠狠咬了一口，“你可算醒了，你妹妹都快急死了！”
“我妹妹？”灵儿么——她不是被爹爹关进地底石室了么，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吴夜遥的头一阵迷糊，前尘往事不分先后地一齐涌上来，困惑地抬手按了按额头，手臂被丧尸撕咬过的伤口被牵扯着一阵剧痛，这痛倒使他渐渐恢复了些昏睡之前的记忆，“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我被丧尸包围了——然后着火了，再然后——铁桶——对，好大一个铁桶！——那个蠢女人呢？她人呢？！”
一想起来自己差点没被那只该死的铁桶碾成纸片儿，吴夜遥就气不打一处来，撑起身子左右看两眼，竹楼里却只有那郸父女，并不见李潇桐，糟了，莫非趁他昏睡之后那女人跑了？她一向最擅长跑了！
“贾公子是在说你妹妹么？哎呀，那可是个好姑娘啊！公子你能有这样待你情深意重的妹妹，当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啊！”若不是那郸啧啧叹着一口气说下去，吴夜遥几乎要跳下床来去把李潇桐追回来，“那天那样大的火，她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就跳了进来想救你，把你从火中救出来的时候，被大火烧得滚烫的铁桶壁把她的左肩烫了巴掌大的一个烙印，你在她怀里却毫发无伤。你中了尸毒，昏迷了三天三夜，她日夜不眠地守在你床头，煎药，喂药，擦身子，当真是叫人看了好生羡慕公子你有这样一个好妹妹呢！”
“——她，现在人呢？”吴夜遥还没决定好该不该相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珠转一个圈往天上看了看，吞口口水，“不在这里照顾我，人却跑哪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