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雪絮终于在黄昏时分停歇下来。
厚厚的雪被一层一层积压在紫薇宫高耸的重重屋檐上，薄脆通透的琉璃瓦承受不住似的，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脆响。
大殿一排高窗也是特制的琉璃，琉璃之中，镶嵌了一只只腾飞的金凤，流云隐隐，身姿曼妙的仙子飘飞其中，衣带翩然。此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一根手指轻轻将水雾拭去，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接着是挺直的鼻梁，瘦削的脸，刀刻一般的下巴。这张若有所思的脸静静地注视着对面屋脊上蹲立的一排瑞兽，不一会儿，水雾重新凝集起来，将琉璃窗无声无息地重新占领。
凤清声回到殿中，挥挥袖子，低声吩咐：“掌灯！”
周围原本静候的侍从如潮水般无声退了下去，片刻间只剩下他的贴身侍卫重影。
重影身形敏捷，电光火闪间，殿中四角原本盖着的厚厚帷幕都被揭开，一声机关轻响，露出四盏巨灯。他神色漠然地扫了一眼巨灯，掩饰住心中不自觉的悸动。
重影第一次猝不及防见到灯盏的时候是吓了一跳的，一个哆嗦，险些将灯撞翻在地，若不是师父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他可能已经犯下弥天大错了。
师父不怪他莽撞，实是四个巨灯着实令人惊骇。
四盏巨灯的灯身，原是四具完整的人身骨架，跪立在地，高举双手捧着头颅，空洞洞的头骨处插入一支黑色的蜡烛，烛光燃起，一种异样的芬芳迅速蔓延看来，令人迷醉。黑色的烟雾渐渐腾空而起，在空中盘旋。
凤王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四处的烟雾凝结，化为人形，匍匐在地。
重影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是凤王的密探，安插在朝中，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就连东西南北四境的军营要地，恶鬼族的密探们隐匿身形，随时随地，无声无息，窥探着这世间所有的秘密。一切尽在凤王掌控之中。
“东使，你先说。”
“启禀凤王，豹宫尚未有异常之举。容大将军回府之后，就令容灵修带着府中护卫暗中寻找王后下落，容灵均已经启程回东境，容家上下表面如常。只是……”
“只是什么？”凤清声眯起了双眼。
“容家的三小姐似与楚家走得颇为亲近，两家有联姻之意。”
“哦？”凤清声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容家和楚家，男才女貌，果真是天作之合。”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上的玉戒，戒上的玉石已然十分光亮。
“西使，你说说吧。”
“陛下，西境尚安。楚家长子和老将军勤于政事，正在操练新阵法，似不知联姻之事。”
“这么说，这是楚端那小子的心思？”凤王的手指停了下来。
“小的不敢猜测，再去打探。”
“很好。南使？”
“凤王，戚家兄弟镇守南境，在边境开市贸易，与南诏边民相处融洽。南诏边城统领扎木合更是与戚家兄弟十分投契，经常一起开怀痛饮，以兄弟相称。”
“好一个以兄弟相称……”重影偷眼望去，只见凤王的眼眸深了又深，如同一池春水，却不见喜怒之色荡漾。这位凤王啊，他至今摸不透心思。
“北使，莫非你也带来了喜讯？”
北使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自己所报的是不是喜讯。
“凤王，小的在边境打探到一条消息，北望新帝，有意将长公主嫁与东夷国。”
“北望长公主？”
“启禀凤王，北望新帝有三个姐姐，许嫁的这位那是他的异母姐姐，名唤丹之公主，青春新寡，美貌与才情却是一等一。”
“哦？有这样的妙人儿？”凤清声端起茶杯，吹了吹袅袅而起的水雾，“嫁给东夷的莽夫岂非可惜了？”
水雾之中，他的脸变得捉摸不定。
北使低着眼睛看他，不得不承认，即使年过四十，凤王依旧保持着极为青春的容貌、挺拔的身材，不输于他所见的任何一个少年郎。尤其是那双细长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看人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魔力，似要将人吸入那幽深的漩涡。
他不禁抬起头，猛然间发现凤清声正凝视着自己，顿时忐忑起来，过了一瞬，却发现原来凤清声只是陷入了沉思。
“散了吧！”凤王忽然说道。
蜡烛熄灭了，四个人立即化为一团烟雾，消失得无影无踪。殿中只留下一阵异香，越来越淡，不多时，已找不到半点残余的气息……
重影观言察色，轻轻道：“凤王，姜嬷嬷来禀告，容修罗求见。”
“容修罗……”凤王想起几年前在飞雪中哭泣的一个小小身影，有了几分兴趣，“来了几时了？”
“不到半日。”
“宣。”
修罗进入紫薇殿中，有些意外。
三年过去，凤王依旧如她初见一般的模样。她原以为会见到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谁料时光却似放过了凤王，没有在他身上停留下来雕刻一番。
她对着凤凰王朝最为尊贵的男人躬身行礼：“臣女容修罗参见凤王！”
凤王身着便服，从长条小几边缓缓起身，几上奏折，堆的跟山一般高。他放下手中的奏折，走下台阶，眉宇之间甚是憔悴。
“二妹，都是自家人，何必多礼？”
他正要扶起修罗，修罗不动声色地闪开。
“阿罗长大了。”凤王细细打量着她，轻轻感叹，“当年你姐进宫的时候，你才是十三四岁吧？我还记得你抱着姐姐大哭……”
少女低下双眉，神色淡然，“修罗年少不懂事，让陛下见笑了。”
“想必你是为姐姐的事而来吧？”凤清声语带疲惫，“此事重大，我已经派人全国查探，修罗安心在宫中住下，等待消息。”
修罗咬着嘴唇，曲膝跪下，“陛下，修罗前来，是有一个请求。”
“二妹，何必行此大礼？”凤清声眸光微转，“有什么请求只要本王做得到，自然应允。”
“陛下，修罗请陛下以百日为限，找到姐姐的下落，寻回凤凰之冠。”她的声音清亮透彻，在殿中回音袅袅。
四周一时静寂。
凤清声没有立即回答，他轻抚戒指，审视着容修罗。
雪色透窗而入，笼罩在少女的身上，令她周身都散发着柔和的光。少女仰着头，一双眼睛就像清泠泠的冰泉，仿佛清澈见底，又仿佛深不可测。
这已经不是当年拉着姐姐衣裙哭闹的小女孩了。
她已经成为一个想要极力证明自己的大人。
大人的世界，就该有大人的法则。
凤清声一言不发地望着她，许久，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喊了她：“容修罗。”
“臣女在。”
“你和你姐姐一点也不像。”
修罗跪等半晌，只等到这样一句话，她也微微一笑，眸光闪烁：“那姐姐在陛下心中，是什么样的人呢？”
凤清声看到这样的眸光似曾相识，容妙微也有这样的眸光，时常令他想起山林陷阱中的一只小鹿，乌黑湿润的眸子，令人无法举起手中的刀剑。
“自然是心爱之人。”他轻轻地回答，情真意切。
修罗怔住了，凤清声的语意真挚，她能辨别出来不是作伪。
“只有这一个请求吗？我想，你还有话要说吧。”凤清声居高临下，观察着她的反应。
“修罗请陛下放了小桥和问月……”
“王后失踪，小桥和问月身为王后的贴身侍女，玩忽职守，罪不可恕，自当付于有司问责……”
“陛下，如今尚未查明王后失踪的真相，何不将小桥和问月先行释放，令其戴罪立功，待到真相大白，再论罪行罚？如有差池，修罗愿一力承担。”
“哦？你一力承担？”凤王的眉毛颇具深意地挑起，仍是不动声色。修罗知道，这位刚愎多疑的君王正在估量自己的价值。
“你且说说，你如何承担？”
修罗已早思量，沉声应道：“如百日未寻到王后下落，找回凤凰之冠，修罗愿一命相抵。”
凤清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容修罗，却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
这小女子到底知不知道凤凰之冠找不回来，意味着什么？
“我要二妹的命做什么？”他悠悠说道，“相反，我要赐二妹一样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