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水平早就通知上河湾支书郝小武，要在会计室召开一个紧急支部会。就是动员全大队的劳力兵团作战，给棉花灭茬让棉花透气通风，促使它早点生发，并为全公社的灭茬现场会作准备。当然她还要为七十万斤爱国粮在上河湾抓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可是，当过各种榜样的郝老六，偏偏没来参加支部会。
散会后，白银杏把姜水平堵在了门口，看着开会的人都离开后，她才闪进会计室哭诉着把那天夜里被人强奸受害的事讲了一遍。姜水平一听，怒火冲腾，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招呼支书郝小武道，你立马叫郝老六到我这儿来。想到郝老六那卖不着的牛劲，姜水平就气不打一处来。
“姜书记，不用请，我来了。”郝老六一脚迈进会计室的门，脸上仍带着深厚的底气和旺盛的精神状态，却没了以往那份趾高气扬的牛气。
夹河套公社党委书记姜水平，是从上山下乡优秀知青里选拔起来的党政干部。长着高挑个头，穿着一件红格子短袖衫和一条海军军裤，扎着一对刷子辫，说话带着浓浓的山东口音。姜水平是襄江地委一个老革命的女儿，也是有名的地方高干子女，与生俱来的大气和身上的傲气，使她有点盛气凌人。说起话来也常常是出言不逊。下乡第一年，她说她的任务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当上公社书记，她说她的任务变成“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于是成天板着一张时刻都在教育农民的脸。
姜水平睁大好看的亮眼睛，先是转着白面书生有头脑没能力的支书郝小武，只见郝小武斜眼瞅着白银杏。姜水平也转过脸打量了一下白银杏，这时，她才正眼看见白银杏，发现这个农村妇女竟然有着惊人的美丽。鲜桃似的粉红脸上透明发亮，一对眼睛波光闪闪，白底蓝花的无袖衫，裸露出细腻白腴的胳膊，长脖子上的皮肤呈现出娇嫩的乳色，两条辫子垂在腰间，一眼望见像个狐仙。
姜水平在上河湾驻队也有两年了，村妇村姑认识的不少，却没发现像白银杏有如此之美。白银杏在妇女中干活舍得下力气她是知道的，当老实肯干与美丽憨实连在一起的时候，当这样的女人受到侵害的时候，就特别叫人心疼。何况白银杏一对善良的眼睛里正滚动着被遭害后羞辱的泪花，这泪花更是灼伤你的心，撕扯你的灵魂。
最后，姜水平眼睛的落点盯在刚进门的郝老六脸上。姜水平沉下脸道：“老六，咋回事?”
郝老六十分痛心地说，“姜书记，这事怨我，给你的点上涂了黑。后半夜我就跑到大队部打了个电话，稻场上闪了一把，就有阶级敌人使坏。咋说来!”
姜水平眉毛一扬，“打电话?你半夜三更给谁打电话?”姜水平直视着郝老六，好像他是个嫌疑人，这念头一闪，她很快就否定了。像郝老六这样在村里视权如命的人，还不致于干这种事丢他的芝麻官。她不直接对着郝老六发火，而是老到地冲着郝小武使厉害，“小武哇小武，叫我咋说你，你成天蒙蒙糊糊搞革命，云里雾里抓生产。见到我不是要钱就是要物，一说稻谷田，你们就把我绑在机泵站要柴油，一说讲贡献你们就跟我对着干，一说爱国粮你们就溜的不照面。村里发了这么大的案子，竟然想在纸里包火。”
郝老六一屁股蹲在墙跟边，望着姜水平一张可爱的、白里透红的像水浮莲一样的脸，望着她为麦收四快熬红的双眼，看着她额头上被晒出的青春豆，心里有点发紧。以往，姜水平在郝老六眼里一向是聪明灵秀、淳朴可爱、机动灵活、善解人意的好角色。这会儿，姜水平在郝老六眼里简直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扎死个人。
郝老六不动声色地认真地接受着她的训斥。他心里清楚，姜水平在旁敲侧击地批评他。好半天，郝老六才故意压低声音沙哑着嗓子痛心而又虔诚地叹道：“姜书记批评的对，这段时间阶级斗争有点反弹，有点波澜，各种资本主义势力有所抬头。根据你上回的指示，要我对本大队资本主义现象摸个底，这七个队一摸，我就发现：双抢一结束，靠河边的打鱼摸虾，靠路边的种菜卖瓜，靠滩边的淘金挖沙，靠街边的投机倒把，靠集市的偷盗摸拿。加上银杏这案子，这几天我是焦头烂额。”说着他使劲旋摸着他的三尖葫芦头。
姜水平看着小鬼子样的郝老六，就像在看一个专门研究资本主义的专家。顿时来了兴致，她退到大队值班室的三屉桌前，从军用挂包里摸出笔记本：“你大致摸了多少种?”
郝老六从上衣兜里摸出一张乱兮兮的表递给姜水平道：“根据你上回的指示精神，我一共摸了二十种资本主义的表现，你要嫌不够的话我们再继续排查。”
姜水平接过表看了看夹进自己的笔记本里，她严肃地补充道：“你摸的这些表现，只是针对小生产是自发的、大批的、每日每时产生的资本主义，而忽略了集体经济层面上存在的倾向：账外分配、瞎吃乱补、瞒产私分、违法乱纪。白银杏这个案子你打算给她归到哪一种?白银杏，你看看，多能干的一个半边天，打罢场后叫人糟害了。这是一起阶级报复案还是故意强奸案?凡事要多动脑子分析，我的阶级姐妹睡着了，阶级敌人睡不着。一个星期过了，你郝老六竟然知情不报，这案子你打算咋个包藏法?”
“姜书记，我本打算把案子破了再报案，想叫你省省心，这儿又是你的点，我不想搞得太张扬，太丑性。”
姜水平看一眼郝老六那三尖葫芦头和一张狡诈的脸，“你能把案子破了?”
郝老六从墙角边站起来挺起胸脯道：“放心吧姜书记，我一定能限期破案。”
郝老六冲着站在一边，这个看看，那个瞅瞅的白银杏说：“听见了吧，姜书记都下令要我亲自来破你这个案，你先回去吧，别到处胡咧啊!说出来羞了先人，也坏了自个名声。别叫二刚娃晓得了，二刚娃要是知了情，非气得喝药死不可，明白吧?”
银杏手指头绞着胸前的大辫子，明白地点点头。一脚迈出门外又有点不放心地冲着姜水平说：“姜书记，你可得为我做主啊!逮住那个龟孙，也得给他靠上一种资本主义现象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