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日，我逃在扎多嘎林的小镇上，腰间摇晃着灌满水的皮囊，风沙眯了眼。
第一次离开图卓，黄沙涌进长靴，磨破了脚心。
我是明澈的妻子，这是天下都知道的事，但我现在却离开了他，独自一人没有目的地地奔往南方。
我是明澈唯一的妻子，现如今却要躲避他，漫天的风沙就要把我埋了，这是也许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没有他在身旁，我又能走出几步呢？爱令我自愿被捆绑，所以，现在走在扎多嘎林这个黄沙背后最后一座城市，我的每一步都万分沉重。
南边有翡翠般明目欲滴的绿色，有眼泪般剔透绕山的水，南方的南方，候鸟去了又来。我止住脚步，牵着我的马停在沙漠边缘。马儿又瘦又筋疲，它看向雪白的骷髅哭泣，眼泪润湿了宽阔的脸。
我叫靡音，与明澈在一起是在图卓221年。漫天红绸如霞，映透了米色的帐篷，他轻轻掀起盖头，我便从15岁少女变成他的妻子。
除了三月一来的风沙，图卓的简陋生活并没有使我失去热情。甚至我们还会走出帐篷，放起春天以来我第一个做的风筝。明澈拽着细细长长没有尽头的线往前奔跑，他跑两步回头看看我，凌乱的头发散在空气，拂在脸庞。他靡音靡音地叫，等我问他怎么了他却笑而不语。他的笑容像是汩汩而过的风，穿过我的身体，透过我的心脏。那是一双多么忧伤的眼睛，忧伤到使我不敢询问他是什么东西使他变成这样。我听到沙漠下面埋藏的头骨哭泣的声音，像是一阵一阵的诅咒。
在这个冰冷的世上，很少有人让我温暖，他们单薄的面孔令我忧伤心痛，明澈应该是最让我心痛的孩子吧，虽然他比我大整整10岁零三天。夏日午睡的时候，我习惯把脸藏在他的臂弯，但我却不能感知他皮肤的温度，我想我应该用我的一生安慰他的灵魂，英勇的男子是应当捧在手掌之上的。
图卓坐落在沙漠心脏的位置，中央鼓出，四周低矮，像是孕育生命的女子的肚子，只不过，这下面，有无数凌乱不堪的尸骨。雪白雪白的，挨在一起，挤进我的梦里。黄沙下面要比上面热闹，所以闲来无事，我缝着明澈的粗布褂子，一边听着下面人的对话。男人悠闲自在，女人埋怨不堪，总有人在讲话，比我说的话还要多。我咬了线头，把他的褂子叠好，把针插回线团，又忙着吩咐下人生火，为明澈做饭。下面的人依然在说话，呜呜啦啦，我却能走到东走到西，不仅能干活，也能爱我的明澈，这是多么的自由。
但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记不得，那些下面的人不再讲话了，像是统一出去游玩，再没有发出声音。我的右眼皮一直跳动，做了一个梦也是有些阴森的意味。我看了那天的天空，隐隐有预感会发生什么。我们的孩子回来了吗？图卓要打仗吗？风沙要来的多大？
明澈看我心神不宁，摸着我的长发，说要带我去祝巫婆那里算一卦。我是不喜欢那里的，虽在沙漠中央却始终散发着青苔的味道，潮潮湿湿阴阴仄仄。但明澈继续摸着我的长发，声音温暖难得，他说我是族长，你又有什么害怕的呢。要相信祝巫婆。我确实害怕，但我不应该相信，因为这世界上最令我相信的应该是明澈你啊。
我们骑了骆驼，走了三天两夜，水也喝完，便到了祝巫婆那里。远远地就能够闻见一股阴森的味道，我真的很难估计这里死了究竟多少个战士。我该在点来图卓的，不至于让祝巫婆这里充满冤情。我们徒步走了百步，鞠了躬，便往帐篷里面走。在门口往里面看什么都看不到，漆黑黑一片。我抓了明澈的衣袖，踏进帐篷，里面竟然是点了一盏灯的。我抬头看见顶部画着奇形怪状的迷宫一样的图案，恍然觉得有无数个字符在从图画上飘动，想要离开帛布却又被什么黏住。
祝巫婆抓了一把随处可见的沙，放在朱红色桌子上，孩子一样摆弄着，塑成不同的造型。她的头发都被编成无数个小辫，高高地扎着，一点也不邋遢，但她的脸上的皮肤却松弛着，跟她锋利的眼神一点都不搭配。看她的样子，实在很难猜出年龄。
她抿着嘴没有情绪地笑着，看了我一眼，很是悠长，就像是通过我的身体，看帐篷外的沙漠上空孤单飞翔着的风筝。我们的来意她当然一目了然，她勾着头用指缝里都是沙子的手把那堆沙子拢成了塔的样子，高高的，三棱柱。她张张嘴，缓缓说着：“你会死的。”
我紧紧挽住明澈的手臂，毛骨悚然，顿时感觉有无数只眼睛在我的身上穿来穿去。我问她：“为什么？”
“明澈族长。”祝巫婆似乎已经看过了太多的这样的卦象，生死已经没有办法搅动她的情绪。她随手将沙堆打散，画着波浪线。
明澈显然吃了一惊，一步跨到桌子前，情绪有些失控：“怎么破呢？请您帮帮图卓吧。”
原本这里已经让我寒冷，但他的话更令我难过，但又如何？我的明澈不单单是我的，更是整个图卓的，所以我怎么能任性？
“祝巫婆，我要怎样才能活下去呢？”
她继续画着波浪状，音调时强时弱，依旧没有任何情调地说:“破也好办，关键是你能否做到。常言，解铃还需系铃人，离开明澈族长吧，去没有风沙的温暖的南方。”
我睁大眼睛，万分真诚地看着她，轻声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这厄运是暂时的吧？”
祝巫婆用袖口擦拭了一下眼角，并不是因为我，而是沾了些颗沙粒而已。她慢声慢语，像是一块捧在掌心不能落地的翠玉。“这不是厄运而是宿命。所以有生之年再也不能相见，离明澈族长远些吧，夫人。”
明澈提高了声音，愤怒隐藏不住:“婆婆你算错了吧！我是族长，自然会保护我的妻子，更不会伤害我的妻子。我看婆婆年纪实在是大了。哼！”
末尾一个哼字，祝婆婆没有吓到，我倒是惊恐不已。明澈真的不想伤害我吗？每次看着他忧伤的眸子都令我难过，我们还没有长大就已经死去的孩子，会不会跟他一样，他是有多么美好的未来啊，但已经不能再往上生长了。可怜的明澈，可怜如我。
明澈拉着我离开这里，匆忙之中碰掉了我的簪，茂密的头发一下子流淌下来，遮住了我的眼睛。但还是能看到的，祝婆婆轻抚了她苍老的脸庞，嘴角挂着一丝疲惫。她的发梢汩汩涌出一阵黑色的轻烟，诡异而忧伤。
回到家的明澈与我端坐，他的眉头难以打开，在这个沙漠心脏的部落没有人不虔诚，都信奉着神神鬼鬼。哪怕是我这个从另一个部落来的外族女人，也是信的。漫长的沉默以后，明澈决定送我离开，他内心究竟做了多少个挣扎才亲自为我整理行装？我还是要走的，走出他的地方，原谅他的过错。没有谁是纯白的，临行前夜，那些消失的声音又重新绕在耳畔，吱吱喳喳，高高低低。什么图卓最漂亮的女人，什么橘络般复杂的宿命，什么富贵者悲凉的死亡。他们一定又活过来了，在下面动来动去，见证着、预言着图卓上面的一切。他们唯一的不好就是自以为没有人听得到，他们忘了我。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明澈挥了挥手，风沙让他的身影模糊，他右手挥动，仿佛在作别过去。快要离开图卓的时候出现了驿站，我买了一匹马儿，乘着它去往从未踏足过的远方。这里没有人认出我，只有影子与马儿带着我走掉，走掉。往南，马儿的身影瘦小，狂风一来就闭起眼睛流泪，我突然想到了明澈的眼泪，他从来不肯在我的面前流泪，但这不代表他是快乐的，或者没有所谓的脆弱的眼泪。
我是明澈的妻子，毫无保留地爱着他，但是明澈从来不会爱我，我们的孩子死在沙漠里的冬天，还没有看一眼这世界就消失了，死因未知。外面沙尘安静，帐篷里面我瑟瑟发抖。
我是知道的，明澈在我身边也不能够亲密无间，他走的那么远，头都不回看。这世间有一夜倾城，有一夜太平，却难以做到让另外一个人一瞬间爱上自己。
图卓219年初，老族长在沙漠中意外丧生，明澈担任族长，他年轻没有经验，所以族内不稳定。而我那时候正待在可困里拉的帐篷里为一朵莲花发笑。图卓220年，图卓族内矛盾扩大，开始出现杀戮，相传那里的沙子都变了一种颜色。而我开始学习制作风筝，从没有见过的动物与昆虫繁多地出现在我的手下。到了年末，狂风大作的时候，图卓的叛乱族人做最后激烈的挣扎，但明澈已经筋疲力尽。叛乱者扰乱了可困里拉边境，父亲答应帮助明澈平定叛乱，只是……于是，便有了图卓221年那场红绸如霞的我与明澈的婚礼。
我不管父亲的目的是什么，明澈又如何看待。当他掀起大红的盖头，我看到他忧伤疲惫的双眼，所有感情就已经倾出难收。我要让他省心与温暖，我要为他抚平眉心的纠结。但在十九岁的时候，才后知后觉，明白他的温暖是我给不了的东西。
祝婆婆要我离开他，这样就不会丧命，明澈亲自送我离开图卓。但我走了很久很久，越走越想流下眼泪，我开始后悔，离开明澈的时间，是如此漫长，漫长到让我燃起了回返的念头。我的马太过通灵，它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儿，慢慢悠悠地趴下身，我乘上去，它便开始飞奔。
风沙扬起，身上脸上都是细碎的颗粒，路过图卓城外唯一的小湖，我的马儿开始变瘦。路过图卓高耸的城门，我的马儿嘴唇干裂。路过祝婆婆漆黑黑的帐篷，我停下了脚步，我的马儿已经倒在地上迈不了步子。十八天未见，祝婆婆没有任何变化，她竟弯着腰现在帐篷口，似乎等着谁。
我说，我们的约定结束吧，你不必再帮我撒谎，银两也不必归还。
她低着下巴，张大眼睛看着我，眼珠像在上翻。她说，如果你把马儿的尸体留在这儿，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件事。
可怜的马儿奄奄一息，我轻易而残忍地抛弃了它。什么都会死的，请你多和我说话。
我靠近祝婆婆，听完她说了一句话，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因为这话令我害怕。
鞋子已经踏破，流出的血殷红殷红，染得鞋子格外暗淡。站在自家的帐篷外，天色已完，一轮明月冷冷地嘲笑着。明澈已经把灯点亮了，比外面的月亮还要耀眼。他的身影投在帐篷上，随着烛火摇摇欲坠，一闪成为两个。
我伸手想要抚摸他
的影子，对另一个身影陌生又太过熟悉。掀起帐篷，明澈扭头过来，看到了近日来嶙峋的我。而他身旁坐着的那个，已经有地下的头骨们告诉我，她是图卓最漂亮的女子雨雾，眼睛里会闪出星辰的灵巧孩子。
在我还没有成为图卓族长的妻子以前，人们都知道雨雾的。她美丽大方又善良，知书达理通晓人情，与明澈一同长大，如果没有那场战争，她便是明澈的妻子，而绝不是我。我听地里面的人们说过，他们是有婚约的，在上一任族长还在世的时候的约定。他甚至把沙漠之珠这颗宝石当做礼物，只为博得雨雾一笑。但雨雾是不会笑的，她的愁眉终年不展，似泣非泣，便有了眼睛里住着星星之说。她用凤尾墨琴弹唱，调子尽是悲伤。他们都知晓对方的心意，雨雾却始终拒绝，即使定了婚约也不要完成婚礼，她是知道的，我将成为他的妻子。后来战争开始，雨雾的哥哥叛变，她也在乱世之中失去音讯。
回过神来，明澈已经微笑，像明朗的油菜花。雨雾也起身，微微行礼，她的头发漫长如黑夜，轻轻飘荡，慢慢流淌，多么漂亮。这两个神一样存在的人，为何让我想起白的骨，黑的死。
就是那晚，我看到了雾云，他飘荡来游荡去，年轻又英俊。他不愿意死去，但更不愿意活着，所以毫无牵挂地在世间游荡。我开始看得见鬼，这并不是一件好事。雾云在我的帐篷里走来走去，看不到我，就好像他是人，我是鬼。
“咿呀咿呀，帮他杀了她，帮凶无牵挂~咿呀咿呀，帮他杀了她，帮凶无牵挂……”
帮他杀了她吗？
亲人明澈，从心里说了再见再也不愿回头，没有爱过我的人我却爱了一生。他吃完我做的饭菜后习惯性的微笑，他放风筝时频繁的回头，还有得知我们有孩子的短暂的喜悦。不敢相信，这些都是虚假的。
爱一个人本就是一件容易受伤的事情，看着他初心不改，依旧喜欢雨雾，应该为他感到骄傲才是，眼泪不许流淌了，让明澈如明镜般清澈才是我向往的事。
可我似乎还是当年的小孩，在原地彳亍着，不知道该怎么走。
应当去问问明澈吧？他会告诉我，他那么善良。当我还没有靠近他的帐篷时，就听到他与雨雾的对话。
“雨雾，你不能再离开我了，可困里拉打过来我也不要让你再次离开。”刚听了一句，我的眼泪就簌簌落下来，亲爱的明澈，你可曾想过我？
“我不该在这里呆着，靡音不该承受这些。”
“可是你以为她是爱我的吗？她是可困里拉的最漂亮的公主，是安插在我身边的内线。在我们刚有孩子的时候，逮住一个可困里拉的间谍，他身上带着重要的图卓的军事秘
密，只有她看过，只有她看过你知道吗？”明澈声音激动，情绪失控，“我也曾想和她好好过的，但我是图卓的族长啊！”
就是因为他是族长，才以此为借口杀死我的孩子吗？如果他没有说，我至今还不曾知道有过族里来的间谍。为什么他不问我就如此肯定呢？只有一个，他根本不愿意相信我。
“咿呀咿呀，帮他杀了她，帮凶无牵挂~咿呀咿呀，帮他杀了她，帮凶无牵挂……”
雾云的声音反复萦绕，一遍一遍呼唤，我的心渐渐动摇了。
托那些亡灵的福，早些时候我就已经知道雨雾回来了，所以才会拜托祝婆婆说些让我离开的话。我要离开这里去往南方，生长着莲花的美妙地方。谁知我中途反悔，实在迈不出步伐。我要看看雨雾是多么神圣的存在，而我在明澈心里又有怎样的微不足道。
三月一来的风沙呼呼地咆哮，不小心就刮断了誓言，刮断了天涯。图卓深陷在风沙里面，看不清事物，读不透人心，听不见心声，一切都像海市蜃楼，似有若无。这样一个季节，应该会发生什么，我清清楚楚地看得见自己的归途，就像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明澈一个人不清楚而已。我要帮他杀了她，用最锋利的刀，最冰冷的心脏，深深刺进她的身体。雾云说的对极了，帮凶无牵无挂，明澈你该怎么感谢我呢？我猜你不会为她哭泣吧，你不该！
等了两天整，没有多余的人来我的帐篷，雨雾在她的屋子里断断续续弹奏琴弦，明澈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是时候了，在地下的那些骷髅已经沉睡，也省得他们看笑话。
刀上并没有沁毒，这点疼痛已经足够让她命丧黄泉的了。我必须要将她杀死，因为她在这个世上一点用处也没有了，只有她死掉才能成全明澈，只有她彻底地离开才能挽回最后的纯洁。我没有选择地将刀捅进她的胸口，温柔的刀，冰冷的刀，毒蛇一般钻进身体就再也不出来。这是最完美的结局，明澈你是否还满意？
鲜血淌遍了毛毯，湿漉漉的，洁白无瑕。雨雾的琴声终于弹得利落了来，我仿佛看到了，明澈笑起来露出的深深的酒窝。他笑我也笑，可是他还在笑，我却永远不能了。
那个总是让我杀人的雾云又在我的房间飘荡。不要以为我不认识他，这个年轻的家伙分明就是雨雾已经死去多年的哥哥。因为叛变被夺去性命，他的心却系在雨雾的身上，一直跟着她走。若问他当年为什么叛变，那又是一段传奇，听说他喜欢那个路边捡来的妹妹，而妹妹即将嫁给当初的明澈。如此凄惨与悲壮，不过这些，连同我是不是内线，都已经不重要了，可困里拉与图卓的未来，跟我再无联系。摆脱了沉重而去，我就要变成那个没有牵挂的人了。
明澈你可知否，我帮你杀了自己，我们再无干系。
闭上眼睛，听鲜血涌出的声音，很快时世界便可以安宁。我不会呆在地下，我要找回瘦弱的马儿，像亲吻我还未出世就被他父亲杀害的孩子一样亲吻它，然后一路向南，看遍妖娆的莲花。
没有知觉的瞬间，意志已经模糊，隐约想起祝巫婆那天说过的话。
她说，我并没有答应过你什么，巫婆从来不会说谎的。在你死后明澈族长会痛哭三天，图卓也将下一场灾难性的雨，等灵魂都睡了的时候，那一刻便会降临。
明澈，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