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花城中心医院，重症病房。
一夜未眠的何野靠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神情疲惫。
爷爷心梗突发，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才终于脱离危险。
早班巡检的医生刚走出病房，何野便迎了上去。
“你是病人的孙子吧？还有其他家属吗？”冷冰冰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回声，手里拿着治疗报告，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医生，高颧骨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何野，令他感到丝丝寒意。
“没有了。”
“兄弟姐妹和子女呢？”
“联系不上。”
“哦，这样。这是手术各项费用清单，包括急救车费用，可以刷医保，不过我估计也不够刷，赶紧联系亲戚朋友吧，后续还会有不少治疗费用。”
医生面无表情，翻看着手里的治疗报告，时不时瞟一眼何野。
“请问后续还有多少治疗费用？”
“连同今天一起还有二十多万吧，心脏需要进行搭桥手术，后面还有恢复啊，重症监护啊，营养配餐啊，收费单据在这里，今天之内想办法交了。”
丢下这么一句话后，医生就离开了。
对待这种几乎算是孤老的患者，没有在手术前逼着病人家属交钱已经显得颇为人道了。
何野从医院回到美食街的时候，头脑还是一片空白。
除了远处几个清洁工人正在打扫路面，街道上没什么行人。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缓缓从小巷里挪出，站在何野面前，披散的长发显得脏兮兮的，手里宝贝一样拿着只缺了角的旧碗，碗里零星放着几张揉的皱巴巴的纸币。
“哎？何野？这么早从哪儿回来的？”
男人绰号“洪七“，搬到这条街已经半年了，每天早上准时五点出门，赶在地铁开始运行前抵达人流密集的几个站点，开始一天的工作。
“洪七“起初来到美食街时，何野出于同情还给过他不少零钱，后来发现这家伙居然是职业乞丐，也就再没有给过，反而时不时压榨“洪七“一顿烧烤。
话说这“洪七“也该被压榨压榨，年龄不过三十五岁的他，靠着身材矮小加出神入化的化妆技术以及不输给小李子的精湛演技，竟然能在房价几万的花城供起房。
“没空理你，烦着呢。”
何野摆了摆手，不想搭理。
“对了，何老头情况怎么样了？没事吧？”
“能没事吗，心脏搭桥。”
“哎呀，那玩意儿可最少得十万八万的，这年头医院可不能随便进啊，检查化验动个手术，七七八八弄下来，再有钱的人也得剥层皮。”
“爷爷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卖葱油饼赚着的钱基本都捐给医院了。”
“小伙子，别急，只要你不嫌弃我洪七哥这个假乞丐，十万块我出了。”
何野愣愣地看着洪七，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别过脸去。
“压榨一顿烧烤你都心疼的要死，怎么现在这么大方了？”
“那不是想着上次跟你聊过的事嘛……”
“不行。”
见何野扭头就走，“洪七”赶紧上前拦住。
“哎哎，别走啊，十万块买个葱油饼配方不算便宜啊，不卖秘方入股行不行？你们这固执的爷孙俩好歹让我加盟加盟呗。”
“都说那是规矩了，不加盟，不入股，每天三百个……”
“知道知道，不加盟，不入股，每天三百个，每人限购两个，你也不看看每天那队伍排到哪儿了都，你看啊，如果加了我入股进来，咱们就可以租个铺子，多招点人手，多弄几个碳烤炉，那家伙，一天几千个没问题。”
洪七说的越来越起劲，拐杖也不要了，背也直了，活脱脱一个餐饮界巨头，背后放几张PPT的话简直可以赶超马云。却不料演说还未结束，回头一看，何野早已走远，连忙又气喘吁吁地追了上去。
“听说你爷爷那病已经加重，现在连你是谁都记不起来了，你还那么年轻，难道真的打算在这条街上卖一辈子葱油饼？”
何野停下了脚步，陷入了沉默。
爷爷对何野说过，自己曾经是个了不起的大厨，但何野从未见到任何一个同事，老板，哪怕是徒弟来拜访过爷爷。
就在这时，一张打印精美的传单递到他的面前。
“这是？”
“刚刚是说笑的，我虽然靠着乞讨在这花城供着房，还取了漂亮老婆，但终归是个恶心人的营生，从第一次被你发现我是假乞丐，还动手揍我那次，我就后悔了。”
“不揍你难平公愤啊，我连着一个月每天给你那破碗里扔零钱，结果发现你丫其实富得流油。”
何野狠狠地说。
“这不，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老婆跟人跑了，还带着我所有家当。”
“你所有家当不应该是那破碗和这身行头吗？”
“哈哈哈，说的没错。”
“你还没告诉我这纸是干嘛用的？”
“自己看啊，厨王选拔赛，只要入围就能获得两万奖金。”
“人家都写了厨王选拔赛了，我又不是厨王。”
“别谦虚了，这条街谁不知道何老头以前是名厨，据说师从的还是当年宫廷御膳房的总厨，他就你这么一个孙子，还能不把手艺传给你？再说了，就凭你那葱油饼的味道，入围完全没问题。”
洪七不愧是现代丐帮典型代表，不过搬来这条美食街半年而已，已经基本把整条街上叫得出名的商户家里那点儿真假传闻摸的一清二楚，有时候真让人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兼职从事国安局特工之类的职业。
何野看了眼那张传单。
天尊餐饮集团举办的厨王选拔赛，两年一届，旨在挑选民间优秀厨师，发扬中华料理文化……报名截止时间是今天正午１２点。
何野盯着入围奖金那行字，心里泛起一阵纠结。
洪七说的没错，这十多年来，在何野吵嚷要求下，爷爷的确教给他不少厨艺，可几乎每一次学习完，爷爷都会告诉他，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要显露这门手艺。
虽然听上去像武侠小说里的情节，但何野还是遵守着和爷爷的约定，除了继续做爷爷坚持了二十多年的葱油饼，从未在外人面前做过一道菜。
现在的情况，对于何野来说，应该算是万不得已吧。
“谢了，洪七哥。”何野收起那张传单。
“客气，等哥真正赚到钱了，再请你撸串。”
“今天做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明天哥就去做专业的特效化妆师，早就看那些个五毛特效电视剧不爽了。”
“有理想！我看好你哦。”
何野在洪七胸前捶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男人重新恢复到弯腰驼背的状态，向着地铁站方向走去，手里的破碗中，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几张纸币。
狭小的住处里，何野抱着一个略微沉重的木盒子。这盒子是爷爷刚刚查出老年痴呆症时交给何野的，记得当时喜欢开玩笑的老头子还说那是给孙子娶媳妇用的钱。
打开之后，竟然是用红色绒布包裹着的一把刀，一把菜刀。
哪有给孙子娶媳妇送菜刀的啊。何野心中的小人已经满脸黑线。果然自己身上那点不靠谱加奇葩的基因来自隔代遗传。
然而就在何野慢慢地打开绒布，露出刀身时，他愣住了，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反射着柔和光线的刀刃上。
明明已经时间久远，竟然比商场里上千块的德国厨房用刀看着还要锋利。
何野忍不住将刀拿起，握在手里，感受着这把承载着爷爷厨师生涯的刀的份量。
楠木制作的刀柄上，泛着金色光芒的金属丝线装饰出细密复杂的花纹，刀背和刀刃的颜色略有不同，显然是经过了独特的淬火处理。这样能使刀身在保持硬度的同时，韧度也得到极大的加强。
可是这种复杂费事的工艺，如今除了岛国日本在打造顶级武士刀的时候会用到，根本不会有人用在厨房烹饪用的菜刀上面吧。
何野此刻简直如同一个突获宝刀的侠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但片刻过后这种兴奋便化为深深的纠结。
如果参赛，意味着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爷爷传授的厨艺，那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爷爷并未提及，但数十年来爷爷一直没有再做过厨师，一定有某种原因。
然而一个厨师数十年如一日的磨练技艺，难道不就是为了做出更美味好吃的菜肴吗？这样低调隐藏实力的作法，难道不是一种浪费？
而且，现在面对的可是比刽子手还要冷漠无情的医院。
“管他的，入围拿到奖金就撤，有什么能比救爷爷的性命更加重要？”
何野将菜刀小心地用绒布包裹好，装进书包，拿起那张传单就出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