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书如期而至。
惴惴等待的崇家武力反扑并没有到来，但紧接而来的，是家族生意的一落千丈，所有曾经的世交故人都婉拒了楚家的登门拜访，甚至仆人出去购买粮食都因为身为楚家的家仆而落得空手而归。
厨房的米缸空了。账上的银两空了。值钱的细软逐一变卖，但上面刻有楚字家纹的器物，连价值的十分之一都没人肯收。
当一枚纯金的竹节锢烟熏炉只能用五钱银子卖出时，看着楚天猛那张骤然苍老了十岁的脸，楚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纵然他可以只身前去灭崇家满门，但又有什么用呢？杀光了一个崇家，还有杜老大，还有诸多世家，还有衙门官员，总不能全都一气杀光吧？
只要楚姓为贱的世道不改，纵使满城枯骨又有何意义？
“都是命啊”楚天猛摇头叹息，一滴老泪顺着脸颊滑下。
未来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坚持没几天，楚夫人纤腰款款，指使下人收拾细软打包，莲足轻迈，挽着楚嫒，上了门前的明蓝小轿。
明蓝是皇室子弟才能使用的颜色，不知道她何时找到的退路，也可能，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属于这里。
楚嫒看着父亲卧室紧闭的房门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随着母亲一言不发的离去。楚天陸牵马随行，他年纪虽小，却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最后的家财散尽做了仆从的遣散费，陆陆续续有人离府，直到入夜，再也没有了走路的声音。
丫鬟小琴的尸体到底也没能找到，楚歌反而怀抱了希望，没有尸体，可能就是没有死，大约被人救走了吧？
夜幕降临的时候，楚歌才从屋里走了出去，往日热闹的家宅，此刻灯火不明，人影不见，偌大的家院，仿佛坟墓般死寂。
借着微弱的光线穿过连廊和庭院，楚歌才发现自己几乎撞在了一动不动的父亲身上。
楚歌吓了一大跳。
楚天猛浑然不觉，他小心的抚摸着楚家的家碑，温柔地像在抚摸情人的手。
“绮雯带着嫒儿和陸儿改嫁，我不怪她，大约这次连姓也会改了吧……”楚天猛看似自言自语，但楚歌知道他在对自己说话，于是垂手倾听，“我努力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无能为力。”
“楚不是贱姓啊！”楚天猛仰头望月，眼中似有泪光闪烁，“我们的血脉，源自五百年前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代代相传。不论世人如何诋毁，我们应该为我们的姓感到自豪。”
“人分贵贱，姓本无高下。”楚歌握紧了拳头，“以姓为由，百般欺压，所有的作践行途，不过某些人出于恐惧罢了。”
五百年前，是楚歌错将奸恶小人误做兄弟，导致立国后楚家几乎惨遭灭门，活下来的，受尽白眼与鄙视，艰难挣扎生存。
五百年后，还是楚歌，击杀崇家几名下人，竟然导致楚家这一支脉，就此树到猢狲散，四十余年的基业和奋斗，消逝的颗粒不剩。
楚天猛听罢笑了笑，笑得很应付，他看上去心灰意冷，似乎什么也听不进去，手上却将一个东西递了过来。
楚歌接过，是一条小小的样式古旧的项链，末端镶嵌着一颗圆润珠石，说不上精美，成色也一般。
“楚凉河里翻遍了也没有找到那个小丫头，只找到了这个，”楚天猛说，“有人见她带过，据说是很重视的东西，既然你这么在乎她，这个还是给你收着吧。”
楚歌低头摩挲着项链，小琴，你在哪儿呢？
抬头却看见父亲踽步踱回了房间，卧室的门关上，火烛亮起，人影和衣而卧。
楚天猛再也没能醒过来。
第二天傍晚，楚歌感到不对强行破门时，他的尸体已经在床上冰冷僵硬，面容安详，平静至极中带着一种极度的心灰意冷与了无生趣。
也许他的一生，都献给了把楚家发扬光大，这已经成为了支撑他的信仰，但终究抵不过世道的苛责和命运的摆布，一个低阶贵族的手指一动，一个好不容易挣扎起来的家族便轰然倒下。
楚天猛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仅有一封黄皮信端端正正摆在八仙桌上，用镇石压住，从笔迹来看，已经写好很久了。
楚歌吾儿亲启：
朔月之夜，二子楚歌降生，天资不足，武脉不齐，又逢家门不幸，父辈无力荫封，难逃坎坷一生罢！原意待你成人后再告知你实情，奈何变故至此，不得不说。
儿母花独舞嫁入我族时已有身孕，夫妻五年，相敬如宾从未同房。遵循你母亲走前遗意，瞒你多年。但你本非我族之血脉，如今也无需承受我族之不公，改名换姓后，随你意愿自由而活吧。
楚父。绝笔。
楚歌默默将信纸折起，发现信封中还有其他物件鼓鼓囊囊，抽出一看，是一叠银票，数目大小不一，总计倒也不是很多。
“你错了，”楚歌苦笑着，攥紧了手中的信封，“如今我真的姓楚，我就是楚歌。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五百年前的仇恨与夙愿，这一世为人，我定要实现！”
牧罗国国历十五年八月，未来楚烬王的养父死在自己苦心经营四十五年的家宅中，养母携子女改嫁，家仆散尽一空。
后有小贼入内意图行窃，却发现整个大宅早已空无一物，唯有楚家大堂进门的照壁上，泼墨般的涂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天下归楚。
那一天后，这里的人，再也没有见过楚歌。
……
头顶是皑皑的白雪，陡峭的山路上，一列驼队在艰难得行进。一面是悬崖，一面是深渊，路宽不过一人，狭窄处，人都需要侧身通行。
偶有碎石随着马蹄踢落，一路翻滚，竟然许久听不见回声。
眼见道路即将到头，危险的天涧终于要安全度过，领队的老帮头抹去额角汗珠长吁一口气。
一声铜锣脆响！
持锣之人身处对面山壁嶙峋岩石之上，显然是望风的探子。前方十几步开外，稍显平坦的大路入口，自隐蔽处陡然闪出了数十个人影，持刀绑腿，各个都是山贼的模样。
老帮头的一张脸顿时皱成了苦瓜。
“此山是我开……”一个消瘦的山贼用与他身材完全不相符的洪亮声音大声喊道。
“你开你开。”老帮头苦着脸连连点头。
“此树是我栽……”瘦猴还在念。
“你栽你栽。”老帮头巴结的连连拱手。
“此路……算了，你也知道我们是干啥的了……快把钱拿出来拿出来！不要动作慢慢腾腾的！抢劫抢劫！”
“山大王！”老帮头苦兮兮的喊，老鼠一样的眯眯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大王，我们没有钱，全是货！不值钱的山货！”
瘦猴皱着眉头向马队看去，只见一溜儿满头大汗苦不堪言的拧巴脸回看着他，每一张脸上都深切地刻着“先让我们过去”和“确实没钱，童叟无欺”。
瘦猴有点拿不定主意的向身后岩石背面看去，有一个壮硕如山岩的男人提着酒壶，沙哑的声音指示道，“货拿了。人都杀了。”
言简意赅。老帮头的脸色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