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非常“大方”地把左央和惠星带到了胡同里的爆肚摊儿，好像是瞧见俩人有点儿意外，还特意解释道：“你们不懂，小胡同里别有风味，再者说，咱都是干这一行的，要经常在古建筑里面穿梭，才能找到灵感。”
菜还没上来，老板先放下三瓶白牛二，惠星说不喝，老板没多劝，反倒开心地把三瓶酒都拧开，大手一挥倒满一杯送到左央面前。
“我叫郝文铭，赤耳郝，文化的文，铭记的铭，不是文明啊。”
左央点头，喝了口酒之后，手稳了不少，“您刚刚做的那是什么工程啊？”
“就是私人建筑委托，”郝文铭一挥手，“挺没意思的……”
郝文铭絮絮叨叨地说着，有一搭没一搭都是废话，可左央越听，眼睛就越亮，听郝文铭的架势，手里头的工程无数，当然了，他没光顾着自夸，也不忘见缝插针地奉承左央，“就缺你这样的人！你看古建筑这活儿啊，赚不了多少钱，但是一般人还干不了，应了那句老话，好汉子不爱干，赖汉子干不了！你们松山学院也出来不少人才，你说这都在大街上走着，怎么就让我碰见你了！这得叫缘分吧……”
两人正经话一句没说，酒倒是喝了不少，左央央求惠星帮忙去买酒，她顺路去了趟洗手间，心里盘算着，看左央这架势，今天算干不了正事儿了，趁着刚才俩人胡说八道的功夫，惠星又在招聘的网站上查了一遍信息，等会儿回去得看看左央的资格证和实习档案，晚上回宿舍再打一遍电话……
这种老胡同里没有独立卫生间，大家解手都在公厕，好在这几年公厕的卫生水平越来越高，惠星趁着洗手的功夫听到两个大妈在闲聊，一个说闺女嚷嚷要浴缸，没辙，只能在家弄了个浴室，惠星听到报价觉得不对劲儿，顺手帮大妈科普了一下这种老宅子的防水问题，这才推门出来。
前后不过十来分钟的功夫，天已经有点儿要黑了，街上的商铺家家户户挂起了灯，惠星一瞬间有点儿恍惚，这些犬牙交错极具个人风格加实用主义的宅子好像是这个现代化城市中的古代遗迹，望着那些遥远朦胧的灯光，惠星觉得自己好像一下进入了一个特征模糊、年代不详的空间。
经过每座宅子的时候，惠星都忍不住在心里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凉棚的材料不对，又贵又不好保养，用不了几年就要报废；门廊太窄，堆满了杂物，但是可以利用空间在上面搭一层，满足储存空间，还能多个晒衣服的露台；下水管的问题尤为多，城市整体规划后，排污管不能伸出房屋一米，但是匆匆改完却留下不少遗留问题，长此以往恐怕院子里的地砖都保不住……
惠星不是闲得没事儿干，是这些宅子让她想到了自己住的那片房子，上大学以前，惠星每年都要修一修自己家的房顶啊、晾台啊，一年又一年，修了坏、坏了修，到后来居然磨练出了手艺，不光能修自己家的，附近的孤寡老人也能顺带手帮帮忙，再到她上了松山建筑学院，没事儿也去别的系蹭蹭课，学了点儿实用的施工手法，就经常在她那一片大改特改。
那种改，为的不是好看，目的很简单，就是实用，惠星从小在那儿长大，虽然走出那片街区进入社会就要装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人模样，但回去了，她就是小孩儿，她是在那一片儿长大的，她没爸，没太多亲戚，但那些邻里街坊就是她的亲戚，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那些人需要的是什么。
多出来三五平米的地方，就意味着一家人终于可以放心地生孩子，不用担心婴儿床没地方放，就意味着那些有感情的老物件不用忍痛丢掉，反倒可以成为杂乱的家里唯一那么一点点情调，也意味着上学的孩子能有个正儿八经的写字台、爱画画的老人终于有地方铺开宣纸放心挥毫泼墨。
谁说没有天堂和地狱？大家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最远的距离坐车也不过一两个小时，但不同的人生，就是天堂和地狱。
惠星想到这儿，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这是不是……好像和左央说的那些话有点儿像？她突然觉得，如果抛开惠红建的问题不说，自己在这个行业里的努力打拼，好像也有点儿值得她小小地自豪一下的原因。
只不过，等惠星再看到左央的时候，刚刚燃起的一点儿钦佩立马荡然无存——什么狗屁为了古建筑而奋斗的有志青年？惠星就看到了两个酒鬼。
郝文铭已经等到望眼欲穿，他远远看到惠星来了，把那点儿杯底儿一饮而尽，人上前两步，不是迎接惠星，是接她手里的酒，瓶口上的合金材料被拧开，发出断裂声响，白酒咕咚咚流进杯子里，又咕咚咚流进俩人的喉咙，惠星在桌子下面悄悄拽了左央一下。
“行不行啊你？”
惠星的声音挺小，照顾着左央的面子，他却已经喝得注意不到这些，扯着嗓门儿道：“怎么不行？今天高兴啊！”
高兴个屁！惠星心说正事儿狗屁没干，这么头一天就出师不利……
左央将一沓文件拍在惠星面前，红彤彤的公章扣在惠星的身份证复印件上，盖着她的半张脸。
“这个是……”
“合同！劳动合同！”
回学校的公交车上，左央晃得东倒西歪，絮絮叨叨地跟惠星说，我也没想到，他那么喜欢我！
“对！你俩的性取向特别合拍！”惠星没好气地说。
“我觉得啊，”左央根本没听到惠星在说啥，只是自顾自道：“其实有人是识货的……”
惠星正憋了一肚子火儿，刚想给他怼回去，就听到左央小声呢喃着。
“真正做事儿的人，大家是能看出来的，就像你，虽然不爱说吧，但是真的能看出来，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且大家也会喜欢。我本来以为我错了，不该那么坚持，我错过好多次了，但是！我给你说，我真的差点儿就改了，我以为大家不喜欢认真的人，现在我才明白，是我以前遇到的人错了，是他们不对，认真多难得？凭什么要改……”
左央说得语无伦次，后面的话声音太小，被淹没在公交车报站的声音里，可惠星已经都听懂了，她有点儿不好意思怼左央，她看着他的脑袋抵在玻璃窗上，迷离的目光还在看着窗外红红绿绿的城市，突然就觉得替他难过。
他一定努力过很多次吧，一定被打击得差点儿就认输了。
等人迈进校园之后，左央算是彻底醉了，刚好室友打来电话，惠星替他接了，几个人这才七手八脚地把他弄上楼。
临分别前，左央还在嘀咕老郝为什么喜欢他，惠星听得摇头苦笑，心说瞧他这个没见识的劲儿，八成是第一次被人认可。
其实说实话，左央说的那些原因都不对，因为他也不知道郝文铭想的到底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他妈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也幸亏不知道，好歹，算是让左央高兴了一晚上，临别前他挣脱开肖小宝和贺一言，非要去跟惠星拥抱，好在被拦住了，只是拽着她的胳膊大喊。
“郝哥说了！需要的就是咱们这样的……有志……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