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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树林里缓缓淡出一个影子。
一条足有一人高的白毛狼背上驮着一个人,獠牙外露,目露凶光,巨大的爪子一步一脚印踩在沙滩上朝我们慢慢走来。
背上那人,童颜鹤发,仙风道骨,一头白发在阳光下熠熠发亮,雪白的长须在风中飘动。
但那脸蛋却是如同束发孩童一般年少明媚,面如冠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师公这老妖怪,成天窝在岛上制美容药,果然又变年轻了。
凤衾朝他一拱手,“贵人可是南山居士?”
那人手在狼背上轻轻一撑跳了下来,捋着长须上下扫了凤衾和疏桐一遍,满意地点点头,道:“老夫就是双面老怪。女娃子,这谜题出得好吧?”
凤衾道:“这谜底既不是‘囚’,又不是‘因’,那凤衾是万万想不出来的了。”
双面老怪仰头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不打紧不打紧,老夫来告诉你谜底。”
双面老怪拎一根树枝在地上敲了两下,螃蟹打乱了原来的字,组成了一个新的图案。
两横两竖四列螃蟹围成了一个方框,一只螃蟹趴在中间。
疏桐叱道:“这不就是‘囚’字么!”
双面老怪摇摇头道:“这个女娃子再乱说话,老夫便让毒蟹再咬你一口。”
疏桐闭上嘴,用眼睛瞪他。
双面老怪掏出一只小瓶子,拔开瓶塞,往中间那只螃蟹身上倒了一滴液体。
只听“嘶”地一声,一股绿烟从螃蟹身上喷出,绿烟消失后,中间的螃蟹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方框形。
双面老怪笑道:“哈哈,答案便是个‘口’字,怎么样,猜不着了吧!”
疏桐怒道:“这算什么破题!简直是强词夺理!”
凤衾斜睨她,“疏桐,不要乱说话。”
疏桐撇撇嘴,“凤衾姐,可是……”
双面老怪喜滋滋地笑着,道:“小女娃可是不服?”
疏桐道:“当然是不服。”
双面老怪一摊手,故作无奈道:“既然如此,那这解药可不能给你们了。”
疏桐瞪大眼,“什么!你!你……”
我叫道:“且慢!”
双面老怪抬头看我们,看到大美人时眼睛唰地亮了,足下一点跃上了船。
他笑眯眯地,眼睛贼兮兮地在大美人脸上扫。
大美人浅浅一笑,“南山居士。”
双面老怪又往前蹭了蹭,鼻子都快贴到大美人脸上了。
“这样叫多生疏,公子叫我老怪便是了。公子如何称呼呀?”
我不动声色地往前一站,插到他和大美人中间,对他咧嘴一笑道:“这位叫美美,我内人。”
双面老怪不爽地看我两眼,突然他白眉一聚,眼中露出几分疑惑来。
他认出了我。
我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抱着他的腿喊:“南山大仙,我是林暮啊!就是那年冬天山脚下被你救活的林暮啊!你还送我一本《毒术手札》,你还记得吗!”
希望这老头子能比以前机灵点,别突然喊出我的名字来。
双面老怪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拉起来,仔仔细细地端详了我的脸一遍。
十年来,我虽然头发长长了点,脸上晒黑了些,整个人也邋遢多了,但仔细辨认还是能够看出俞森的影子。
他眼中突然一亮,“你不就是……”
我忙道:“对对对,你终于想起我来了!我就是林暮啊!”
他还是有些困惑,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林暮,林暮。你倒是长得越发地难看了。”
我松了一大口气,干笑道:“岁月是把杀猪刀啊……”
他盯了我半天,突然伸出手抓住我的右手,朝我掌心上看了一眼,笑起来道:“果然是鸳鸯连心散。你小子倒是挺风流啊,那个人是谁?”
我眨眨眼,“美美,我内人。”
双面老怪看了看大美人,又看了看我。
突然痛心疾首似的摇头叹气,“孽障,全是孽障。”
说完一转身飞跳下船,负着手臂往岛里面走。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大美人走上来,忽然搂住我的腰。
我一惊,“你干什么,这里人多!”
大美人目光流转,笑道:“抱你下船啊,你不是不会轻功么。你当我要做什么?”
他手搂得更紧,让我几乎是完全贴在了他身上。
刚才凤衾怎么一只手就能抱我上船的?
我怀疑美美这小子是故意的。
卷絮风头寒欲尽,坠粉飘红,日日香成阵。
他抱着我,轻轻一点飞身跃起,和煦阳光之下,他的头发扬起,花香暗涌。
玉颜人是蕊珠仙,相逢展尽双蛾翠。
我就这么一恍神,他已经抱着我落在地上。
他手一松,我重心不稳朝后仰去,赶紧伸手抱住他的脖子稳住身体。
他笑起来。
我更加确信他一定是故意的。
我觉得我越来越没有反压他的信心了。
为了证明我的魄力犹存,我咧开嘴痞子一样笑着,说了一句很恶心的话道:“美美啊,从这个角度看你更好看了,让爷真想好好疼爱你。”
身后传来抽气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凤衾和疏桐都直勾勾地看着我们。
疏桐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大美人笑笑,接着说了一句比我还恶心的话。
他说:“大白天的,你急什么?”
身后又是一阵抽气声。
疏桐的下巴都要脱臼了。
我吞了口唾沫,不动声色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我说:“疏桐姑娘,凤衾姑娘,擦擦口水。”
她们这才收回目光。
螃蟹的毒不严重,我照着《毒术手札》调了解药,给疏桐和凤衾敷在伤口上,肿包很快就消了下去。
我们把彩云留在船里,四个人跟着双面老怪的足迹走进岛中。
崎岖石壁之间,出现了一条幽静的鲜花小路。
百花齐开,凤蝶成群,牵牛藤蔓缠绕而上,遮蔽天日,形成了一条芬芳的走廊。
清风醉枫叶,淡草隐芦花。
大美人走在前面,翠蝶盘旋在他身侧,衣摆拂过花枝,吹动花瓣飘飘。
我看着他,有种晕眩感。
他突然回过头,朝我淡淡一笑。
小绿间长红,露蕊烟丛。
花尽莺燕飞,一笑难逢。
他停下来,问我道:“暮儿,怎么了?”
真是奇怪,这里花这么多,偏偏却盖不住他身上的香味。
我道:“花太多,看得眼晕……”
他笑道:“闭上眼睛,我牵着你。”
他云袖一挥遮在我眼前,一手牵着我的手,拉着我往前走。
这下全世界都是他的味道了。
他牵着我,一直往前走着,我明明处在黑暗中,却不觉得不习惯。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明亮起来。
他放下了袖子,一座青竹搭起的屋子出现在我面前。
小雨初晴回晚照,碧翠楼台,倒影芙蓉沼。
杨柳垂垂风袅袅,嫩荷无数青钿小。
师公出字谜没水平,建庭院确实别有一番造诣。
竹屋内走出一人,负手立于屋前,白须飘飘,正是我师公双面老怪。
双面老怪看见我们,皱眉道:“你们还跟来做什么?”
疏桐道:“你这老怪好没礼貌,让螃蟹咬了人不给解药不说,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双面老怪说:“那蠢小子有我的《毒术手札》,自会给你们解毒,何必劳烦我?”
蠢小子是在说我?
凤衾道:“我们自中原来,是来请南山居士替我们主子看病疗毒的。”
双面老怪冷哼一声,道:“我为何要帮他疗毒?”
我道:“南山大仙,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仁慈心善,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双面老怪撇我一眼,捋了捋胡须。
“老夫自诩‘老怪’二字,向来不和佛家打交道。”
我见说道理行不通,遂道:“双面老怪,你向来喜爱美人,像他这样的美人要是死了,你舍得?”
双面老怪沉默了一阵,撇了撇嘴,道:“他中的是西域乌蚩虫毒,瞧他的模样,再有一礼拜,虫毒便要发了。即便老夫有心为之,也是不行的了。”
我道:“据记载,曾有一人中了这种毒,最后成功解毒了的。”
双面老怪冷笑一声,“老夫活了那么多年,这种事只听过这一次,凭你们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疏桐叱道:“让你说你便说,藏藏掖掖的做什么。”
双面老怪哼一声,道:“你们走吧。”说完转身回到竹屋内。
“你!”疏桐瞪圆了眼要追上去。
我拉住她,道:“疏桐姑娘,我有办法,让我单独跟他说几句话。”
我看了看大美人,大美人朝我点点头。
我拾阶而上,推开竹屋的门。
竹子的清香扑面而来。
双面老怪的身影隐没在一阵五颜六色的烟雾里。
我喊他道:“师公。”
他转过身,看到我时挑了挑他的白眉。
“臭小子,你过来。”他说。
我乖乖地走到他面前。
他突然揪住我的耳朵开始拧。
“臭小子,把你师父的脸都丢尽了,把我温山剑派的脸都丢尽了!”
我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哎哟哎哟轻点儿!我错了,我知错了!这话十年前您就说过了!”
我被逐出师门的那天,师公差点没把我的耳朵给我拧掉,拧完了以后就给了我两本书,一本《毒术手札》,一本《药术手札》,说这两本或许能救我的命。
之后的十年,我确实是靠着这两本书活下来的。
师公撒开了手,用力哼了一声,吹得胡子都飞起来了。
他说:“我说的是现在的事。”
我以为他在说鸳鸯连心散的事。
我捂着火辣辣的耳朵道:“这不能怪我啊,我不小心喝了毒酒,是美美救了我……”
师公说:“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眨了眨眼睛,诚实道:“不知道。”
师公眯眼睛看我,“你真的不知道?”
我道:“真的不知道。”
师公沉默了下来,怔怔地站了一会,徐徐地叹出一口气。
他看了我许久,说:“森儿,你可想救他?”
我想了想,点点头,又道:“是,我想救他。”
师公又道:“你们两人,只能活一个人。”
他抬眼看着我的眼睛,“你还想救他吗?”
我愣了。
我和大美人,只能活一个人?
我愣怔地看了师公许久,缓缓开口道:“这是……什么意思?”
师公说:“他所中的毒是西域乌蚩虫毒,要解这种毒必须得集齐西域七七四十九种珍贵草药和一种药引,用人骨摧火将草药慢熬成泥,最终调制成汤药。但这汤药不是给中毒的人喝的。”
“那是给谁喝的?”我道。
师公看着我,道:“是给药引喝的。”
我眨眨眼。
“你的意思是……药引是……”
师公道:“药引是人。不仅如此,若要解毒,做药引的人必须要心甘情愿而死,若非如此,体内气脉有异动,药剂就会变异,两个人都要死。”
师公眯着眼看我。
我呆愣愣地听着他的话。
好半晌,我们两个人都没说话。
师公看了我一会,突然从我背上抽出尹洛依给我的那把剑。
师公皱眉道:“这剑怎会在你手中?”
我有些恍惚,“哦……师叔给我的。”
师公的眉头皱得很紧,他拉开剑鞘,寒光从剑刃上射出,在他脸上投下一道白光。
剑柄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啷啷声。
师公看了看铃铛,道:“还有一个呢?”
我茫然地看他,“什么另一个?”
师公唰一下把剑收了起来,随手一抛扔回给我,我忙伸手接住。
师公负着手走回他那堆药剂之中,转头对我说了一声:“森儿,别做傻事。”
我抱着尹洛依的剑,晃晃悠悠地走出竹屋,脚下的步伐都不稳了。
疏桐看见我,莞尔一笑道:“林暮,你和那老怪喝酒去了么?”
我茫茫然,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听见。
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师公的话中。
我和大美人,必须死一个人。
若要解西域虫毒,做药引的人必须要心甘情愿而死。
如果我不救他,他就会死。
如果我救了他,我就要死。
我精神恍惚,一步不稳就要朝前摔倒。
衣摆浮动,人影翩跹。
大美人及时接住了我。
我抬起头,看见他微蹙的眉头和静美的眸子。
他温和地说:“小心些。”
我推开他,闷闷道:“知道了,多谢。”
我心里闷得难受,不想和他们任何一个人说话,也不想见到他们。
特别是不想见到他。
我头也不回地往树林里走去,只抬手挥了挥道:“我要想点事,不要管我。”
等到确信我离开了他们的视线,我逐渐加快了脚步。
最后在山林里狂奔起来。
我已经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快速地跑了,像是要逃离什么一样。
只是我现在没有内力护体,跑了没多久,就已经是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等我停下来的时候,面前是一片荷塘。
碧草池塘春又晚,小叶风娇,扁舟两岸垂杨。
荷叶接天碧,荷花一点红。
我在荷塘边上坐下,看着树林围着的一方蓝天。
看着看着,日渐西斜,蓝天蒙上了红霞,最后变成了紫色的夜幕。
蝉鸣响起来,配合着倦乏的老蛙,一唱一和。
点点明星升起来,却不见那一轮明月。
今夜,是无月之夜。
我看着无垠夜空,想到了死亡。
从死亡,想到了温山剑派,想到了师父师娘和师弟师妹。
甚至还想到了十年前火焰笼罩下的慕容府。
我本该在温山上和师父师娘他们一起死,我才是罪孽深重的人,我才是该死的人。
说到底,我俞森不过是在苟且偷生罢了。
若是这条命还能救活另一个人,为什么不呢?
我看着碧水池塘中倒映的满天繁星,明镜被微风吹皱,荡出片片涟漪。
我心中万念俱灰,一时心神错乱,闭着气跳入池塘中。
池水马上没过了头顶,我这才慌起来。
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拉出水面。
我慌忙抓住突然出现的救命稻草,不再撒手。
“暮儿别怕,这池子不深。”
我抬头看去,看见闪闪繁星下,一双幽蓝发亮的眸子深邃神秘。
我舒展开腿,果然踩住了池底的淤泥,池水才到我的胸口。
刚才在里面挣扎的糗样子都被大美人看见了,真是丢死人了。
我咧开嘴笑,“哟,大美人,来泡澡?”
大美人道:“担心你了,来找你。”
我撇撇嘴,美美这小子,干什么说话总这么直接?
我道:“我还想多泡会,你先回去吧。”
大美人笑道:“我陪你。”
微风席过,荷花摇曳,水波粼粼,花香四溢。
水光映在他眼中,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我眼睛一眨,竟有几滴水从眼眶里滑下来。
我看着几滴眼泪掉进水里,自己也有些诧异。
都多少年没哭过了,这很不像我。
大美人一怔,上来拉住我的手,皱眉道:“暮儿,你怎么了?”
我抹了把一眼泪,粗声粗气道:“老子看月亮看得感伤了,不行吗?”
大美人抬头看看天,“今晚没有月亮。”
我心里更难受了,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全砸在水里,水面荡出一圈又一圈小波纹。
我甩开他的手,叫道:“你眼瞎吗,我说有就有!”
我扔下他,踩着淤泥又朝池心走了几步,抽两下鼻子,眼泪止不住了。
我要死了,苟且偷生了那么多年,最后还是要死了。我觉得自己窝囊极了。
而且,在这个决定要去死的晚上,居然连月亮都没有。
老天爷太不给我面子了。
我在池子里抽抽搭搭地哭了一会,眼泪鼻涕全掉在池子里。
大美人居然没有来安慰我。
我回头一看,池子里就剩我一个人,大美人早就不见了。
我更加郁悴。
我都要为他而死了,他居然都不来安慰一下我,我这死得也太没价值了。
这么想着,我仰起头哭得更凶了。
朦胧之中,我似乎看见橙黄色发亮的月亮挂在头顶。
月亮……是什么时候升起来的?
我赶紧眨巴眨巴眼睛,把眼泪擦掉。
空中浮着一个布袋子,里面不知装了什么,竟在莹莹发光。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小月亮挂在空中。
“喜欢么?”大美人的声音响起来。
我猛然转头,看见大美人站在我身后。
我眨眨眼。
他不是走了么,又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我道:“那是什么?”
他笑道:“你不是想要月亮么,我便送你一个月亮。”
他抬起手,掌心朝上,金黄的布袋缓缓飘下来,最后落在他的手心。
“这个给你,别哭了。”
他把布袋子递给我。
我这才发现布袋子里面装的是好多只萤火虫。
若是平时,我定会说老子是男人,你当我小女孩儿么?
或是痞子一样地笑他寒碜,还不如送我个玉盘子。
但在这时,我手里捧着那个发光的布袋子,却是泪如泉涌。
大美人看我哭得更厉害了,也慌了手脚,紧张兮兮地问我怎么了。
我抽抽噎噎道:“萤火虫真可怜,我以前也抓萤火虫装在酒瓶子里,到第二早上就全死了。”
他慌道:“那……那把它们放了吧。”
我抱着布袋子往不情愿地后撤了一步,最后还是点点头把布袋子给了他。
他捧着布袋,手中汇聚内力,布袋子鼓胀起来,突然啪地一声破开,霎时间,无尽苍穹的星光从他手中飞出,漫天的繁星全都聚集在他的身边,万千星光点亮他的眼眸。
轻红流烟湿艳姿,长河渐落晓星沈。
他朝我走过来,一把把我拉过去,接着一个吻印下来。
腥甜的液体流进我嘴里。
我哼一声推开他。
这没情调的东西,居然在这种时候还不忘给我喂血。
抬起手,掌心的红线逐渐退下去。
我缩缩缩脖,道:“冷了,回去吧。”
他点点头,搂着我的腰把我抱回岸上。
他放下我,笑道:“暮儿这回怎么没有害羞?”
我道:“反正我不会武功,害羞也没用。”
我像狗甩毛一样甩了甩身上的泥浆,甩了大美人一身,然后一搂头发神清气爽道:“主子去找双面老妖怪洗热水澡了,你回去吧。”
大美人点点头,我潇洒转身,拖着一身水啪嗒啪嗒地往双面老怪的竹屋走。